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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镜子啊镜子,普通的镜子照出了谁?(2 / 2)




「破坏之杖」的前后双座式驾驶舱,即使座位对成年人来说太窄,对思文雅的娇小身子却还是太大;见她将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且簌簌发抖,他刻意用特别稳重的声调说:



「骂人的不是大公阁下,不是大公阁下在骂你。放心,别害怕。」



「知……道了……」



她慢慢抬起头来。然而泪水与恐慌的情绪仍未离开那双金色眼眸。



既然一直跟在辛身边,那个吉祥物想必也是和诺赞家有关系的孩子了。还是说是跟辛现在的养父──恩斯特临时大总统有关?大总统在革命前是军人,帝国的军人不是贵族,就是隶属于贵族私人联队的领内人民。换言之就是某个领主的下属。她也有可能是那个前领主交给他照顾的私生女。



总之就是个与夜黑种家门脱不了关系的焰红种混血少女。



同为混血儿的她,却连想像都想像不到有这样极度害怕挨骂的小孩。



而且还能镇定地反驳吉尔维斯这个成年人,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态。



「……真是糟糕。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很不公平。」



能够在不用害怕鞭打的环境下成长并不是那个吉祥物的过错。那些夜黑种没有进行「品种改良」的必要性,所以大概也不曾面对白费工夫做出的一堆杂种狗失败品,骂他们是一群不中用的米虫吧。



「哥──哥哥……您说得对,那么就向『父亲大人』报告吧。只要把圣教国这种三流国家的背叛行为火速向『父亲大人』报告,立刻就能让他们受到严惩──……」



「前提是能够报告才行,公主殿下……我们目前受到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无法直接联络本国。」



「……啊……」



在联邦与圣教国之间,隔着共和国、极西诸国、人类与「军团」的交战区域及「军团」的支配区域,而无线电通讯无法穿越阻电扰乱型于支配区域展开的电磁干扰。换言之,无论派遣旅团此时在圣教国的战线上发生什么事,都无法通知联邦国内。



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请求救援或是施加压力以突破现况。



机动打击群运用原为共和国开发的知觉同步,也就是以机器重现迈卡侯爵家的部分异能──只是听说迈卡异能的真正本领实在无法重现──消除电磁干扰与距离的问题,但终究只是机械化的重现。首先联邦国内必须拥有能与第一机甲群同步的装置,而且此时此刻正好有人戴上才行。



再说就算通知了,国内也绝不会直接伸出援手。



以目前的战况来说,纵然联邦是荣耀的齐亚德帝国后裔也没胆量与圣教国开战。



实质上不过就是损失两个联队,一个国家不能只为了这点利益就挑起战端。更何况八六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联邦国民,没有家人会真心哀求政府救回他们。国民只会将他们当成悲剧英雄吵个一阵子,等政府发表了对圣教国的某些制裁,例如只要停止提供支援,民众就会把这事给忘了。



而蚁狮联队终究是死再多都无所谓的平民部队,就只是废物利用的弃棋罢了,无论对联邦还是主子来说,失去了当然不痛不痒。



「……没有归属的部队,就是这么可悲。」



「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辛困惑地自言自语。尽管在这种状况下不该想这种事,他还是觉得不解。



这么做虽然不至于与联邦之间爆发战争,却无可避免地一定会发生对立,只会让圣教国的立场更加恶化。与联邦、联合王国及盟约同盟的关系变糟,会失去今后预定能获得的支援,而且即使不到共和国那种程度,也得背负强迫少年兵战斗的恶评……而这么做只能得到两个机甲联队,实在不划算。



不──真要追究起来,更大的问题是……



「……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



蕾娜想不通这一点。



攻性工厂型目前只是过热而停止动作而已。对圣教国而言,那个可恨的巨炮才是最该优先打倒的敌人。如今这个敌人还没除掉,弄了半天还得对付「军团」的前线部队,纵使只是小规模,为何要选在这一刻背叛联邦派遣旅团,害自己陷入两面作战的状况?



选在现在背叛,能得到的好处实在太少。赫璐娜说想要他们的战功与情报,但联邦派遣旅团别说掳获「军团」控制中枢,连攻性工厂型这个最优先目标都还没排除。



要背叛等目标达成了也不迟,不如说要背叛就该选在作战结束后再下手。到时候已经除掉了攻性工厂型这个眼前的大威胁,说不定还拿到了「军团」的机密情报或是磁轨炮的残骸。假如选在今天深夜发动袭击,那时部队刚结束作战,累坏了又有点松懈,当然也没驾驶「女武神」,那样就算是八六也会在缺乏抵抗能力的状态下受缚。



没错,如果只是要八六的人,不如选在作战结束后而不是现在动手,圣教国还能获得更多的猎物。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要特地──选在这个双方都会牺牲惨重的时机?



无论是刚才跑过还是眼前延伸的通道都没几个警卫兵。一行人带着以隐密性优先而装弹数受限,子弹却还有剩余的冲锋枪赶往基地机库。



眼睛转向铁卷门外一看,空气中同样布满灰尘。没穿装备就出去撑不了多久。



「派『华纳女神』过来!」



知觉同步收到通讯。通话人是负责留守以防万一的本部直卫战队的战队长。似乎是过来救他们了。



『不等你叫就来了!坐上去之后请告诉我一声!我要打破卷门!』



「好,谢谢!」



正副驾驶员整个人滑进「华纳女神」的驾驶座。引擎启动。他们无暇确认所有人是否都抓稳了,就一脚踩下油门。



「──那那少尉!」



『是,女士!』



令人联想到电锯的运转声,一对重机枪发出了尖锐叫唤,金属卷门一瞬间就被咬成了碎片。趁着扫射停止不到一秒的空隙,「华纳女神」当场急驶而出。



只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被撕碎的金属片喷飞得到处都是。在外头等着的几架「女武神」转瞬间排成了保护他们女王御用座车的队形。



到了这时候,「华纳女神」的显示器才稍微瞄到身穿珍珠色军服的人员手持突击步枪冲进机库的模样。



可蕾娜透过光学感应器看见米卡的「蓝铃」在「黑天鹅」的眼前被炸飞。



「米卡!」



并未直接击中驾驶舱,机体也没有严重损毁,但驾驶员肯定是受伤了。「蓝铃」左侧前后脚部连同机师座舱一并被挖掉而无法动弹,友机与「清道夫」前去救援。将他们当成目标,又有珍珠色的机影步步进逼。



而且刚刚才从无线电接收到瑞图受伤后退的消息。可蕾娜待在被固定住无法动弹的「黑天鹅」里,双手用力握拳。



「……凭什么……」



凭什么为了这些暗算别人,还能心安理得的家伙……



为了这些想利用他们的家伙……



为了这些让别人去承担痛苦,企图假装事不关己的家伙……



为什么,他们非得……



突然间,她发现像一块石头卡在胸口中央的情绪,其实是愤怒。既没有在脑中燃烧一团怒火,也没有感到义愤填膺。就像一种冰冷僵硬,如异物般卡在心里不会消失,除不去的毒素凝块。



那是她在第八十六区……从待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起,就在心里持续闷烧的愤懑。



「凭什么,我们──就一定得战斗?」



受到「女武神」的一个战队保护,「华纳女神」冲出军团指挥所,疾驰于满是灰尘的荒野。



「华纳女神」并非没有自卫火力,但光靠三○毫米链炮与重机枪实在火力不足,运动性能更是不能与「女武神」相提并论,战斗能避免就该避免。只不过是留下来担任最低限度戒备任务的直卫战队也一样。他们避开圣教国军,藏身在少许的地形起伏中一路急行。



得设法让旅团本队冲破包围,与他们会合才行。蕾娜等人现在是勉强脱身了,但若是再次被抓住,也许会被当成威胁八六的人质──对,还得救回前线后方十五公里处的「狂怒戎兵」操作员与整备班才行。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欧利亚少尉、满阳少尉!回报状况!」



『我们被四面包围了,上校!』瑞图说。



『从我们这边来看三点方向,第八师团与伏兵联队的连结部分比较弱一点!我们正在设法从那边突围!』



接着芙蕾德利嘉报告:



『圣教国军的另一翼,第二军团似乎也终于开始往这边动身了。不过他们同时也继续与「军团」交战,所以大概还要些时间才会加入包围……没枉费余装出天真小孩的脸孔,在圣教国军将士们之间走来走去。』



这番话让蕾娜眨了眨眼睛。虽然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芙蕾德利嘉……你会说圣教国语?」



虽然早已听说她那能看见熟人现况的异能的最低限度必须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讲过话才行。



『谈话还不成问题。不过,余可不会让他们知道这点。余说过了,是装出天真小孩的脸孔。一个纯真的外邦女孩笑眯眯地一再重复自己的名字,对方就会听懂而回答自己的名字了。光是这样,就满足了发动异能的条件……毕竟这里是远离联邦与共和国的异国,做点防范总是好。』



也就是说芙蕾德利嘉并没有预料到对方的背叛,只是考虑到说不定会发生消息传达不灵或误解等意外状况,想尽一点心力。



『是否有稍微帮上点忙啊,芙拉蒂蕾娜?』



「当然了,芙蕾德利嘉……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以感觉到芙蕾德利嘉欣喜地点头。至于蕾娜则是严肃地反刍她提供的情报。



第二军团也开始行动了──是吧。



若是以一个国家为对手,区区两个连队的战力实在没胜算。就算要「争取时间」,考虑到空降大队的资源消耗也不能拖太久──……



『──不是我要说,上校。』



一名大队长忽然岔了进来。是两个「女武神」炮兵机大队之一的大队长密兹达。



不是针对蕾娜,但语调透露出藏都不想藏的不满情绪,淡然而平静地接着说:



『干脆让辛他们从攻性工厂型那边撤回来,然后我们就回去算了。这样不行吗?』



蕾娜微微倒抽一口气,当场僵住。



其间密兹达继续说道:



『特别是攻性工厂型现在只是暂时停止行动,但还好端端的对吧?只要放着它不管,圣教国那帮人光是应付它就来不及了吧?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应付不来才会向联邦求救,我们不能就趁这段时间走人吗?』



不用跟圣教国军打没意义的仗──也不用让并肩作战的同袍付出不必要的牺牲。



「这……」



要问可能不可能的话──答案是可能。虽然只是不算太勉强,总之要帮助辛等空降大队撤退,然后趁着前线的混乱逃出圣教国的话应该还有办法。虽说「黑天鹅」及「狂怒戎兵」可能得现场做炸毁处理,但比起绝望地对抗一个国家,这么做肯定能救到更多人。



密兹达说了。语气平淡。



底下流露出无法隐藏的厌恶与嗟怨。



『别以为我们以战斗到底为骄傲,觉得联邦利用我们贯彻始终的意志也没关系,只要让我们有始有终就好……就可以认为我们活该被利用,期待我们扮演情愿牺牲自我的英雄角色。』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满阳就像想法被人看穿那般打了个哆嗦。瑞图很想否定这番话,却也忍不住想了一下。可蕾娜打从心底深有同感,点头心想:「就是啊。」



每一个八六都被唤醒了自己内心闷烧着的同一种疑问、不满与愤怒。



因为……竟然要他们为这样的一群人战斗……连这样的一群人都非帮不可吗?



就算说战斗到底是八六的意志,是骄傲,难道他们就连遭人陷害、被人用炮口对着强迫应战,也得默默接受、不得有违?



真要说起来,他们并不是为了保护谁、拯救什么而战。



在第八十六区时也是这样。在第八十六区时就是这样。



从来就不是为了共和国国民、为了那群白猪而战。只是为了自己与同袍的骄傲。他们不逃避也不放弃,用尽力量,燃烧生命,战斗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为的是成就八六的骄傲。



气人的是这么做连带着也保护了白猪们,但他们觉得无可奈何。



他们知道自己被联邦当成了贯穿「军团」重要据点的枪尖、外交筹码与宣传题材。也知道只从报导中知道八六的联邦国民,自以为了解他们,把他们当成了悲剧主角和英雄。但联邦也给了他们很多,所以他们觉得无可奈何,并不是自愿成为筹码、宣传题材或英雄才这么做的。



他们战斗是为了自己。



只是为了贯彻他们的骄傲,以及期许自己成为的样貌。



不是为了任何人。



既然这样……



如今他们已经走出第八十六区,无论是现在,还是今后……



就算不再为这些家伙战斗……



就算对他们见死不救,又有何不可──……?



就像要砍断一瞬间确实支配了八六们的这个疑问……



像一把果断的利剑斩断杂念……



『送葬者呼叫华纳女神。』



静谧而锐利的嗓音刚正地响起。



『空降大队会继续执行任务──按照当初的预定。我们这边在「黑天鹅」前进至定点之前,会继续压制作战区域。』



他说,他们不会放弃作战。



宛如大梦初醒的蕾娜、可蕾娜与一些少年兵口中低喃他的名字。



流露的情感各有不同。但同样都呼唤着昔日君临第八十六区的无头死神──率领他们前进的战神之名。



「辛……」



攻性工厂型还没除掉──作战仍在进行中。



霰弹骤雨使距离暂时被拉开,辛一面指挥战斗再次缩短距离,一面继续说下去──知觉同步对象为第一机甲群的全体人员,虽然人数太多造成不小负担,但短时间的话还撑得住。



辛不是不能体会同袍们的心情,他也一样觉得不愉快。他一点也不想为了跟共和国人差不到哪去的猪猡们战斗,更别提送死了。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知道,他们可以不接受这种状况,不想死可以说出来。



只是……



「我明白大家不满的心情。但是把攻性工厂型放着不管,不能保证它不会出现在联邦的战线上。拿不到指挥官机的控制中枢──『军团』的机密情报或直接掳获磁轨炮,联邦也一样没有明天。这场作战容不得我们不高兴就放弃。」



他同时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其他人没有活得那么厌世──能只因为一个不愉快的心情,就连存活的可能性都不要了。



攻性工厂型的控制中枢不是帝国军人。无论是电磁炮舰型带来的部分、攻性工厂型本身的部分,还是控制磁轨炮的「夏娜」,都不会有联邦真正想要的情报。即使如此……



密兹达说话了。与其说是不满或回嘴,声音听起来更像不知该如何继续固执己见的小孩。



『辛──可是、可是你不觉得……』



「密兹达,我说过了。我明白你不满的心情,有这种心情也没错。所以我们不需要赌命。等情况真正危急了,再来考虑撤退也不迟。」



『────收到。』



尽管仍不情愿,但还是点头答应后才切断知觉同步。辛确认了这点以后,也切断了与本队的同步。



在感觉听起来顿时变得清晰多了的同步另一头,莱登苦笑道:



『哎,反正我们要脱离作战区域这里也没密兹达说得那么简单,没办法啦。』



空降大队原本预定将「军团」前线交给地面部队排除。只是和攻性工厂型一架机体战斗倒还好,要在背后受到攻性工厂型威胁的状态下打撤退战,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无法期待圣教国军的后援就更不用提了。



「是啊──各机都听见了吧。维持现况继续作战。」



看来空降大队的所有人都跟莱登有着相同认知。他们这边没人表示不满,只是透出不敢轻敌的紧绷氛围。



继续作战──只是,不知道他们苦苦等候的「黑天鹅」要延迟多久才会抵达定点。



「视冷却系统的分析结果而定,也有可能不用等『黑天鹅』上阵就能击毁敌机,如果是那样就立刻动手──在那之前,不要浪费弹药。」



可蕾娜无法置信地听着她在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与联邦的战地当成信仰对象般仰慕的死神的发言。



「──为什么……」



为什么──都这种状况了,还能认为这场战争会结束?



为什么还能相信这种世界?



相信这种笑着枪毙爸爸妈妈的世界。



明明这个世界已经从身为八六,只拥有战斗到底的骄傲的赛欧手中,夺走了能让他战斗到底的手臂。



你不也跟我一样,被白猪带走了家人吗?



你不也看见赛欧失去了一只手吗?



为什么即使这样,你还能……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与辛之间──或者是可蕾娜他们与辛他们之间,早就隔开了一条决定性的裂痕。



他们已经走出了第八十六区,抛下走不出去的可蕾娜及其他人。



「──你要抛下我们了?告诉我──」



你以前不是我们的死神吗?



现在却要抛下我们──我们明明是你的同胞。



『空降大队会继续执行任务──按照当初的预定。我们这边在「黑天鹅」前进至定点之前,会继续压制作战区域。』



谁想得到呢?



听到八六们的领导者毅然决然说出的这番话,赫璐娜不禁睁大双眼。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八六会自己说出这种话来。



不……应该说果然。



她压抑不住涌起的笑意。



「看,你们的战神、你们的死神都这么说了喔,各位八六。」



无论是蕾娜还是八六们都看不见她那严重扭曲的笑脸。



同时──也有点近于自嘲。



「因为这就是你们的天命。是地之姬神的意旨,由这个世界赋予你们的命运。你们是战场的子民,只能活在战场上。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就是你们唯一的命运。」



就像我们一样。



辛之所以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大叹了一口气,意思似乎是「我可没有这样说」。



但他已经回到与攻性工厂型的交战中,没有多余精神反驳;于是蕾娜代替他说:



「各位人员──你们不用拯救圣教国没关系。你们并不是英雄。你们只需要为你们自己的理由战斗就好。」



更何况,做这些判断与决断都是指挥官的职责和责任。不能因为辛主动开口了,就把责任推给他。



「而且即使战斗到底是你们的骄傲,战斗也不是你们的命运。你们不是无人机也不是武器,所以也不用被那种胡言乱语迷惑!但是作战必须完成──攻性工厂型仍必须摧毁!」



若有任何不满与不服气别找辛,冲着她来就好。招人怨恨也是将领的职责。她是八六拥戴的女王。不用在战场上流血,相对地必须比任何一个部下都冷静透彻,这是她的责任。



「为此,首先必须突破包围!请各位人员与蚁狮联队互相配合,撬开敌方部队的空隙!」



说完,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突破包围──四面包围。



为什么?



军队在被击溃时最为脆弱。因为败军死伤最严重的就是在撤退、败逃之后。



所以原则上,没有人会布下完全不让敌军逃跑的阵形。



无论是人还是野兽,被逼入绝境时都会疯狂乱窜。被断了生路,死期将近的兵士会不顾性命地激烈抵抗。如同受伤的野兽最可怕,抛开理性枷锁的士兵总能发挥异常勇猛的力量。但这样同时也会扩大自军的损害。



所以即使名义上是包围,实际上并不会完全围住敌人。除非是想把敌人赶尽杀绝,否则一定要留一条退路。



假如圣教国想将八六收为本国战力,现在这种把可蕾娜、满阳及瑞图等旅团本队团团包围的阵形就不合理。



再加上难以理解的突袭时机,以及逃出来时从头到尾几乎没遇到几个警卫兵。对,他们甚至没抓蕾娜与管制员当人质──而且不惜与大国联邦甚至是联合王国为敌,却诡异地只想得到两个联队。



难道说……赫璐娜的目的并不是逼八六投降……



这个充满矛盾的状况并不是圣教国或他们的国军一手策划……



难道说……



「……你当然有在窃听吧,赫璐娜。」



蕾娜把无线电的频率转到圣教国司令官使用的回路,低声说了。



用一种实在忍无可忍,不说她一句就无法消气的语调说道:



「就如你所听到的,你错了,赫璐娜。八六们上战场是因为那是他们的骄傲,不是命运。他们之所以战斗,绝不是因为那是命中注定──而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



「──才不是好不好。」



可蕾娜变得不太高兴,且不悦地说道。这话是蕾娜说的所以还不会生气,要是别人一副什么都懂的嘴脸讲出这种话来,她可不会只是发个火就算了。



不是为了结束战争。并不是所有八六都像辛那样,为了结束战争而战。蕾娜之所以那么说,也是因为她跟辛在一起。是因为她看着辛想结束战争的模样看得最久。



当然,可蕾娜也希望这场战争能结束最好。由于辛如此期望,所以她也希望能结束。可是战争结束后自己就会连骄傲都不剩,辛的身边也不再有她的安身之处,可蕾娜再也无法帮助他了。



可是……



原地打转的思考让可蕾娜自己都糊涂了。那么,自己到底想怎么做?本来是想怎么做?──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维持现况。她能在战场上帮助辛与其他同伴,有个安身之处。辛又好像比起在第八十六区时轻松很多,每天都跟同伴们过得还算开心。为了维持这个状况……



她想起了赛欧说过的话。



在即将前往船团国群的时候,在他还没离开战场的时候。



──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不希望战争结束耶。



我才没有。当时可蕾娜是那么说的,但其实不是。「他没说错」。



「战争──最好不要结束……?」



我……



一不小心想到这句话的同时,一声咆哮简直有如雷光照亮四下般尖锐地响起。



仿佛撕裂黑夜的雷光,仿佛响彻云霄的雷鸣。



『──不!』



是赫璐娜的声音。



「岂有此理!共和国人──压榨他人的一方竟有脸讲这种话!」



对着信口开河的白银女王,赫璐娜勃然怒吼。你只是不知情而已,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不懂那些一切遭到剥夺的人,对于仅剩的心灵支柱的执着。



「八六不就是被设计成注定战斗的命运吗?不就是共和国──他们出生长大的祖国把他们逼到只能在战场上生存吗?战争以外的所有事物都被剥夺,被剥夺殆尽到只剩下活在战场的命运,只剩下受人剥夺留下的伤痛,你们怎么可能抛得开这个命运,『这个伤痛』!」



不知不觉间,她握紧了指挥杖。过去的恶梦仿佛此时此刻在眼前复苏。



如今已经过了十年仍无法遗忘发生在她家人身上的惨剧。



「我也是。我也是!谁会那么好心选择遗忘──遗忘把我拱为悲剧圣女的那些圣人。遗忘我们圣教国面对名为战乱的灾祸,为了让国民团结而以悲剧妆点我,将我塑造成战火圣女的行径!」



『你在说──……』



「我的家人──雷羯家族,在开战的同时全都被『军团』杀害了。」



蕾娜惊愕地倒抽一口气。



雷羯家族有着圣者的血统。在战乱中担任军团长及麾下的师团长,率军作战向来是雷羯一族的职责。但是──一整个军团的军团长和师团长,居然会在开战后没多久就全员战死。



「所有家人死于可恨的『军团』之手,唯一幸存的年幼圣女;以柔弱少女之身挺身对抗可怕的淫威,胸怀悲愤、孤高奋战的圣教国抗战象征。为了把我塑造成这种形象──圣教国与军队就这么对我的家人见死不救。」



那时军团指挥所受到了「军团」的突袭。护卫的部队「偏偏就在那时候」受到错误指示离开岗位,救援部队受「偏偏就在那时候」没被发现的「军团」伏兵拖住脚步,没能赶上。



偏偏就在那时候,正透过通讯电路跟身为军团长的祖母、身为师团长或参谋的父母、祖父、哥哥姐姐、叔父叔母与堂兄堂姐说话的年幼的赫璐娜──纵然是隔着通讯电路,可是就这么亲眼看见了所有人的惨死。



而说这次特别破例,特地将本来年纪太小不能带进联合司令部的赫璐娜找来,开启电路让她跟妈妈说话的那群圣者就在一旁看着。



她绝不会忘记,那场恶梦、那幕光景。



同胞那些丑恶的嘴脸。



「在我父亲、母亲、祖父母、叔父、哥哥与姐姐遭到『军团』撕碎之前,做出那种指示的圣者们──对于自己不得不痛下决定,付出惨痛代价,结果成功克服考验的崇高节操,感动得流下了陶醉的泪水。」



『祖国夺走了我的家人,所以我再也不爱我的祖国了。正因为我除了战火圣女的命运之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只有这个伤痛谁都别想夺走。我绝不可能放手!』



如今赫璐娜的话听在可蕾娜耳里,就像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呐喊。



本来以为就像共和国的白猪一样,就像体现残酷人性与世界恶意的白猪一样,然而少女其实是和他们八六是一样的存在,简直就像自己的镜中倒影。



都是家人与故乡遭到剥夺的孩子、被推上战场战斗的孩子、只剩下在战场上生存的命运──除了骄傲什么都不剩的孩子。



就如同自己吞回肚子里没说出口的话,赫璐娜替她说了。金色眼眸狠戾地呐喊着。



对,赫璐娜说的没错。



她们被剥削得一无所有,背负在身上唯一能定义自己的事物就算是伤痛,可蕾娜也不愿放手。就算是伤痛也不愿被人夺走。



更不要说──……



「我不想听你说你不懂──只有你,绝不能把它抢走。」



只有理应背负着同一份伤痛的辛不能这样对她。



因为他应该也知道可蕾娜不愿放手、不愿被人夺走,所以不希望是他来抢走。他知道可蕾娜对未来根本不抱期望,所以……



请你不要结束这场战争。



不要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夺走除了战场之外,哪里都不存在的──我的安身之处。



赫璐娜像发出惨叫般呐喊着。



像是无依无靠的小孩好不容易找到同样迷路的小孩就哭着抓住不放那般。



「你们……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吧,你们这些活着却被当成仿徨于战场的亡灵,不得不活在战火中的少年兵!还有对在无神战地得不到救赎的人们,代替神成为救赎的无头死神!应该知道我们在这样的世界只会受到剥削,别人什么都不会给我们。正义也好、善意也好──讲得再好听都没有任何意义!」



听到这番话,辛目光低垂。



过去,他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正义也好、善意也好,根本都没有意义。



在第八十六区,那间注定半年后必定毫无意义地战死的,先锋战队的队舍。



当时他从不曾怀疑。



以为那就是世界的真理。



两者所说的内容没有差别。



一个跟他们八六一样,被扔进人类恶意交织而成的战场的孩子,在高喊着「第八十六区」的真理。裹足不前,受困其中。



仍旧受到唯一仅有的伤痛所支配。



蕾娜则是睁大了眼睛。



听见这番话,她确信了。



「华纳女神」的全像视窗之一,设定为广域的地图上跳出了新的光点。受到围困仍继续奋战的「女武神」部队的雷达捕捉到的新一批机影,勉强穿越在电磁干扰下频频中断的资讯链分享给了「华纳女神」。敌我识别IFF──有回应。是圣教国军第二机甲军团羿•塔法卡的侦察Scout小队。



蕾娜一看到回应便大叫出声。与他们做接触的是──「小精灵」。弯刀战队所属机!



「小精灵!」



意想不到的圣教国倒戈,以及灰尘的干扰。再加上空降大队依旧被困在敌军之中的状况,困惑与焦躁慢慢灼烧着腹腔深处。



所以驾驶舱突然响起接近警报时,「小精灵」的处理终端竟一时疏忽,倒抽了一口气。



它踢飞匍匐逼近的「勒能•楚」,将视线转去一看,只见灰尘纱帘的后方曾几何时出现了「法•马拉斯」的厚重剪影,而且似乎有个人影从开启的座舱罩后方下了座机。



部队章是六翼猛禽──是圣教国第二机甲军团。



──这么快就来了!



焦躁感终于让思维沸腾到了顶点。情急之下机枪一转瞄准对方,只见身穿珍珠色防尘装甲服的士兵不知为何显得很惊慌地挥动了双手。



蕾娜隔着知觉同步大叫:



『小精灵──『不要开枪』!』



「!」



他反射性地挪开枪口,为了避开第一击而抽身跳开,拉大距离。



这时他才终于想到,眼前的士兵是自己下了座机──主动放弃了攻击手段。对方戳了戳戴着护目镜与面罩的无脸头部,于是他将无线电转到了圣教国军的频率。



距离贴得这么近,第三军团四处遍布的电磁干扰也就发挥不了作用。越过刺耳的嘎嘎噪音,与他年纪大概没差多少的年轻嗓音说了。



用的是不太流利的联邦语。



『我们不是敌人,这位八六请听我说!』



透过知觉同步,蕾娜听到了那句话。啊,果然。



果然──是这么回事。



「赫璐娜。这场阴谋──『是你一个人策划的对吧』?」



并非圣教国或整个国军对联邦的背叛。



与圣教国军第八师团──伏兵联队的攻防战仍在进行中。



然而满阳的内心始终无法摆脱困惑与动摇。自从遭遇突袭后,这些心情并未随着时间经过而淡化,反而变得更浓厚。



想必是从蕾娜与赫璐娜的对话意外听见了赫璐娜过去遭遇的关系。



那个故事简直就像在说她自己。就跟他们八六碰到的不合理状况一样。



十一年前「军团」战争开战时,满阳以及同伴们全是年幼的孩子。他们突然被送进强制收容所,失去双亲、祖父母、哥哥姐姐,被迫充当无人机死战不退直到战死,都只为了共和国与白系种的方便。



只有他们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凄惨地失去故乡与家人──儿时天真无邪地梦想的未来与幸福遭人剥夺。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发生在这遥远的西方国度。说不定无处不有。



自己一直以来到底都在对抗什么?这个疑问令满阳的手变得僵硬。她知道自己操作操纵杆和扣下扳机的动作都比平时慢,却毫无办法。



一种简直像在对付自己的错觉让满阳及照理来说身经百战的八六们迟疑着不敢下手。



──不可以去想这种事。这不重要,得快点冲出包围才行。



她摇摇头,用这个动作勉强把不知为何让她想哭的奇妙、稚幼的迷惘之情推到一边。



敌方部队由指挥官机「法•马拉斯」与它的子机群「勒能•楚」组成。只要击毁负责管制的「法•马拉斯」,接受操纵的成群「勒能•楚」自然也会停下,所以最简便的解决方法就是针对「法•马拉斯」下手。然而满阳及周围的同袍们都故意避开「法•马拉斯」,挑「勒能•楚」攻击。不打由驾驶员驾驭的有人机「法•马拉斯」,而是他们操纵的无人终端。



因为他们不愿意开枪射人。



他们不愿意杀人。战斗到底是她与同袍们的骄傲,但这并不等于杀人。



八六至今活在与「军团」的死斗里,这是他们初次与人类交战。坦白说,他们不想打。



不想杀人。



又有一架「勒能•楚」想把无后座力炮的准星对准她。



照平常的感觉跳开会被灰尘绊住脚。她以意志力阻止差点拉动操纵杆的手,站稳脚步把机炮炮口对准对方──尽管「女武神」的炮塔角度受限,不过毕竟是回旋炮塔。比起必须调转整个机体才能把炮口转回来的圣教国机,她这边比较快。



扣下扳机Trigger。



集中于左右前脚的关节部位,机炮炮弹连续命中。等机体支撑不住颓然倒下,再来一顿扫射送它上西天。长久对抗比「破坏神」敏捷的「军团」让满阳养成了先打断脚的战斗模式。



四○毫米机炮虽然威力强大,但没有八八毫米战车炮那么大的破坏力。即使遭到激烈撕扯仍保持住原形的「勒能•楚」残骸的正面装甲就好似座舱罩上掀那样弹起。



就像人偶的手臂脱落般,一只小手从里面滚落而出。



「咦?」满阳睁大双眼。



是小孩子的小手。



是……自走地雷吗?可是「军团」怎么会跑进「勒能•楚」里面?



满阳脑子乱成一团。思维迷失方向,拿不定主意。



其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可是她不愿去理解,本能拒绝去理解,无法辨识映入视野的物体。



弹起的「勒能•楚」正面装甲──不,「座舱罩」的底下。躺在被机炮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驾驶舱」里的东西是……



还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