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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2 / 2)


她平时对海兰态度就只有不敬可言,却用点食物就能轻易收买。海兰很喜欢缪里这么率真,但我这个作哥哥的实在是羞愧不已。



穿过挑高的门厅,我们直往内部走。屋里没有走廊,房间直接与房间相连。



「就这间吧,又暖又亮。」



海兰带我们来到的是可以尽览中庭的面南房间。



「先感谢神让我们久别重逢吧。」



在长形餐桌边的高背椅就座后,银杯跟着注入了葡萄酒。



就只有缪里喝的是没发酵的葡萄汁,但尽管不平,她还是跟我们干杯了。



「你在凯森和迪萨列夫的表现真是太精彩了,如今真的是黎明枢机了呢。」



我从未在给海兰的信上提过这个称号,看来是从我所不知道管道传开了。



「拜托别这样叫我……那真是太夸大了。」



「呵呵。看你还是老样子,我就安心了。事情是这样的。」



海兰端正坐姿说:



「其实我有寄信到迪萨列夫,想告诉你这里的状况,可是信刚寄出就收到了你已经搭船过来的信。所以我派人在港口等你们,不过船实在太多,晚了征税员公会一步,真抱歉。」



海兰贵为王族不能低头,只垂眼道歉。候在房间角落的汉斯脸色铁青,看得我都慌了。



「别这么说,我不会怪您的,而且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这都是托海兰殿下的福。」



「托我的福……应该是我血统的福吧。」



海兰很少为自己的高贵血统感到骄傲,但也不是爱自嘲的人。



在我猜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这么说:



「你的成功给我很大的激励,想在这里拼出一点成绩,结果什么也没有。我的名字,顶多只能驱散群众罢了。」



「大小姐!」



一道叱责打断我们。



「怎么能在庶民面前说这种话?有损家名啊!」



海兰用有点疲倦但能感到敬爱的眼神往汉斯看。



「老爹,不是说别叫我大小姐了吗。」



「可是……!」



「啊,对了。能请你向议会说明在城里使用裁判权的经过吗?他们应该已经接到报告,没有好脸色看吧。我们也要顾住他们的面子才行,立刻去办。」



「……遵命。」



汉斯刻意地重叹一声,低头离开房间。



门关上的同时,海兰无力地笑。



「他对维护温菲尔家名不遗余力,是个很可靠的人。不过在他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小女孩。真伤脑筋。」



「我懂你的心情。」



缪里深表同意,对我投来责怪的目光。



那逗笑了海兰,对缪里举杯。



「总而言之,我抱着雄心壮志来到这座城,结果什么也做不到,无力感使我备受煎熬。尤其是这一星期,局势变化得非常快。等你来的这几天,实在是度日如年。」



「这样啊……可是我有一个疑问。在港口,怎么会发生那种事?」



我也是长年旅行过的人,知道不管哪个城镇都会有纠纷。



最有名的就是面包店和肉铺双方公会的反目,甚至成了吟游诗人的戏码。其他像是酒馆公会和旅舍公会因为生意重叠,关系很糟。刀剑锻造公会和匕首公会之间的生意纠纷,恐怕也不会有了结的一天。



因此,征税员与商人起冲突绝不稀罕。



然而关系恶劣到需要拿武器在港口堵人,就不太寻常了。



而且一边是以王国权力为后盾征税的人。公然拿武器挑战他们,无论有何理由,当作挑战王权论处也不奇怪。



做这种事,需要够硬的后盾。



「那群佣兵是贸易商公会雇用的,而贸易商公会据说是教会那边的人。征税员那边,好像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就是说啊,我就是在为这个问题头痛。贸易商公会是公然自拍胸脯要替教会撑腰,和征税员对立。所以征税员找上你,是因为你一副圣职人员的样子吧。怕你要去支援大教堂,或是使节什么的。」



伊蕾妮雅说过愈往南行,教会的势力就愈大。



感觉肯定跟孤立无援的迪萨列夫大教堂非常不同。



「所以两边阵营才会这样抢人啊……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商人做生意,需要当地权力的许可对吧?他们这样力挺教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和征税员对立,真的没问题吗?」



从前和罗伦斯到处行商时,当地掌权者心情一变,买卖就跟着出状况的事,我也见过很多次。以这点来说,海兰没必要头痛,直接用王国权威压他们就好。不能做生意的商人,跟捞上岸的鱼没两样。



想到这里,海兰忿恨地揪起了脸。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贸易商公会虽说是公会,主体并不是这里的人,而是王国之外,且是根据地在南方的商行所组织起来的,而南方又是在教会的掌控之下。他们想在王国经商,当然需要看国王的脸色;但若不站在教会那边,会危及他们在母国的立场,教会便利用这点积极反击。他们敢这么强硬,就是因为背后的教会更强硬。」



「教会还是很强硬吗?到目前为止,教会都没有大动作吧?难道是大陆那来了个强力帮手,让他们强硬起来了吗?」



保守的统治者、积财庞大而难以割舍的修道院、领地中有教会的贵族等不乐见教会改革的人有一定数量,就算这些人联合起来援助教会,组成与王国敌对的同盟,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当我为各种可怕的猜想紧张时,海兰不知为何无奈地笑起来。



「要我说原因吗?你真的没想到吗?」



见我愣住,海兰喝口葡萄酒,满怀歉疚地看我。



「原因就是你啊。」



「咦?」



「黎明……枢机。」



海兰喃喃念着这称号,重重叹息。



「我啊,本该因为找到你这个人才而为自己的眼光骄傲,可是你的成功超乎预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坐在我对面的你,已经具有庶出王族所没有的影响力了。」



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能请您……说得详细点吗?」



海兰暧昧的笑容,像是在对我趟这浑水致歉。



让我心里忽然一乱。



很想知道世间究竟是怎么看我,我的故事到底传成什么样了。



「起点是阿蒂夫。在你和神派来的狼的帮助下,我升起了改革的狼烟。大部分与教会有关的人,也因此了解民众的积怨有多深而乱了手脚。」



说到「神派来的狼」时海兰面露微笑,而缪里当然是装傻。虽不知海兰究竟对缪里的真实身份有多少把握,但她似乎是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



海兰喝口葡萄酒,继续说道:



「再来,以凯森为中心的北方群岛地带,也被你们完全拉进王国的势力范围内。和这群控制着广大鲱鱼鳕鱼等大渔场的海盗结盟,王国的地位就更巩固了。因为和王国对立,就等于是和凯森的海盗对立。鱼肉会从市场消失,而便宜的鱼是平民的好伙伴。一旦民众没鱼吃,愤怒的矛头一定会指向教会和当地的统治者。怨他们只顾自己奢侈度日,不管百姓死活。」



南方海域当然也有渔获,可是数量和北海的鲱鱼鳕鱼完全不能比,影响力想必是甚为巨大。



「然后是迪萨列夫的事。」



海兰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像是对某件事投降的唏嘘。



「王国和教会的对立胶着了这么多年之后,被你狠狠钉了一锤。就像是在原本维持微妙平衡的天平一侧,一屁股坐上去一样。大门紧闭的迪萨列夫大教堂,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与王国的城镇和解,从此敞开门户。你一定无法想象这个消息传开以后会造成多大的波澜吧?」



这番说明让我很错愕。



对于身在事件中心的我来说,事情是更为复杂泥泞,大教堂与迪萨列夫和解也是必然且有其原因。更重要的是,那绝非凭我一己之力所能达成。



但我现在才知道,我怎么想不重要。



信上能写的有限,人们也只能以最容易的方式粗略记忆风暴的模样。



不得不在有限的字数中,用象征性的描写说明复杂的过程。



黎明枢机这个称号,便是源自于此。



而世间也顺着这个容易辨识的指标,汇集出巨大的潮流。



鲁钝如我也终于进入状况。



「所以一连发生这三件事之后,大多数人就顺着这脉络去猜想了吧?」



海兰点了点头。



「对。黎明枢机出现在这世上,不久就会带来第四、第五场改革,然后情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完全底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教会也因此决定有所行动了吧。到现在还期待停止圣务,用不让王国办婚礼洗礼葬礼修理人民会使得情况好转,简直太愚昧了。」



所谓千丈之堤溃于蚁穴,意思是再怎么巨大的堤防,也可能因为蝼蚁钻出的小洞而溃决。圣经上也有类似的话。



我的力量或许很微小。



但小归小,还是开出了最初的小洞。



在不知不觉中,造成天大的影响。



「于是教会打出全面反攻的一步棋,找南方的商人商量。」



海兰的话将我从忧思中唤回。



「现在,王国大把撒下对教会的征税权,征税员人数激增。对于远地贸易的商人来说,不管是征税官还是征税员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若坐视不管,迟早要遭殃,所以开始急了。而教会原本就是大客户,他们提出的方法,没有理由不接受。」



我在雾霭散去的脑袋整理这些话,回想先前港口的状况。



这时,我发现还有一个疑问。



「我知道整个经过了,看来起点就是我——不。」



我看看坐在身旁的缪里,改口:



「是我们的这段旅行。到这里我还能够理解。」



缪里睁大眼睛,开心地蹭我肩膀。委婉制止她后我继续说:



「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贸易商公会需要拿起武器来违抗王权。他们是不想继续和王国作生意了吗?」



有句俗话叫做「马车跟前捡零钱」。



意思是为了捡区区的铜板而遭马车撞伤,完全是得不偿失。商人现在做的事,就是给我这种感觉。



商人违逆王权,肯定会失去王国的生意。



为了逃税而和教会联手驱赶征税员,却因此失去所有商机,不是赔惨了吗?



然而海兰脸上满是无力感地说:



「可说是我们太小看商人的狡猾和厚颜无耻了吧。」



她的重叹在房中回荡。



「王国威胁商人说不让他们作生意,但他们却一点也不怕,反过来说要是商船全部撤离,王国恐怕连一个冬天都捱不过。」



我恍然大悟。夏珑被佣兵威胁得说不出话的原因就在这里。



「王国是岛国,能够自给自足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要是没有外国的商船,我们想在餐桌上见到面包都很难。贸易一旦停顿,王国里的任何一切都会陷入困境。我们十多年前就已经尝过这种痛苦了。」



我听说过。小时候跟随罗伦斯行商时,我们来过王国一次,目睹当时由于政策失败而导致羊毛交易中断,经济严重萧条的惨况。



记得当时经济活动萎缩,让王国内权力绝大的修道院都叫苦。



若只是中止羊毛交易就这么惨,要是连生活必需品都断了会是如何?



无疑会引起难以想象的大混乱。



「当然,我们也十足预想到他们会这样威胁。说到底,他们就是为了凝聚出这样的谈判力,才会在温菲尔王国这个异地组成公会。」



利害关系一致的人团结合作,是在无依无靠的遥远国度生存的不二法门。



「这样我懂了……那么听您的说法,王国也预测到他们会这样威胁,事先准备了对策吧?」



「对。能妨碍他们作生意的威胁手段其实多得是,但只有一个状况可以让这些妨碍失去作用,那就是绝对的团结。」



海兰暂时停顿,环视房间。



见到她像缪里那样往桌面探出身子,我才想到她大概是在看汉斯回来了没。



「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些贪心的商人可以结合得这么稳固?」



海兰苦恼的表情说明了她真的为此想破了头。



「您说结合?」



「没错。运用权力妨碍商人作生意是小事一件,可是当所有商人都不作生意,王国自己也会非常头疼。所以只要他们紧密结合,我们就会立刻处于劣势。」



分散时立场薄弱的人,团结起来也会有可观的力量。现在的确是公会发挥功能的时候,信奉功利主义的商人们,会为了利益立刻联手吧。



如此一来,海兰这边认为施点压力就能让商人服贴的想法,其实太过天真了。



逡巡是否该说出口时,海兰这么说: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那些商人竟然没起内讧。他们明明都是那么自私,为了使利益最大化,不是可以不择手段吗?」



这句话让我的脑袋空转了几圈。使利益最大化?这样团结起来对抗企图妨碍他们作生意的统治者,不就是最大化了吗?



大概是疑惑都写在脸上了吧。



海兰看见我的表情就摇摇头,忿恨地紧皱眉心。



「这些南方的商人现在虽然团结起来,但彼此关系并不好,有机会砸对手的脚就绝不会手软。因此我们认为状况愈乱,使他们背叛的诱因就愈大,根本团结不起来。」



背叛?想这是什么意思时,突然有个不搭调的开朗声音响起。身旁的缪里哈哈轻笑说:



「玩战争游戏的时候,这种事真的很让人头痛呢。偷跑的最赚了。」



缪里放开葡萄汁和砂糖甜点,目光闪耀地说。



海兰不仅没责怪缪里插话,还赞同得想和她握手的样子。



「就是这样!第一个偷跑的,才能得到最大利益。」



见我愈听愈糊涂,缪里挖苦地笑。



「大哥哥只看得见人家好的一面,大概听不懂吧。」



「唔。」我头一低,想回些什么,但我是真的想象不到。



「寇尔,你想想看。这些人过去都是你砍我我砍你,争夺市场货架的商敌,而他们都以撤出王国市场为要胁。那么在这个状况下,如果有人食言不撤会怎么样?要是他暗中协助王国,其利益是无法想象地庞大啊!」



对喔,还有这种可能。



如果商人真的功利挂帅,要追求最大利益,则还有这条路。



「而商人都很厉害,动歪脑筋的速度快得吓人,全都会立刻想到这件事。那么应该是根本统一不起来,马上就会互相背叛厮杀,不合反崩。没有其他可能。」



「可是结果不是这样?」



海兰点头回答缪里,并沉沉低下了头。



「会是教会的回报大到让他们不会想偷跑吗?」



对商人来说,信仰或忠义这些东西并不可靠。



「或者是,教会在他们的根据地提出某种惩罚……可是我想不到什么惩罚能让他们脚步如此一致。那么从利益方面来看,也同样是很难接受。究竟要准备多大的奖励才办得到这种事?」



教会累积了山一般的财富与权力,所以招致民众的怨恨。



然而那应该也有个限度。



保证给予所有外国商人失去王国的买卖也无所谓的钱财,或是相应的罚则,意思就是教会要直接掌控在约瑟夫船上见到的那么多巨大商船所带来的所有交易。



就连神也做不到这种事吧。



「另一方面,要是外国商人真的撤离王国,事情就严重了。人们会立刻屯购市场上的小麦和肉品,所有商品都要飞涨,买不起就抢,整个王国陷入混乱。到时候,教会一定会发动战争。」



「不会吧」三个字像块石头,哽在喉咙里。



海兰是考虑到可能会和教会开战,才派我们到北方群岛。那里是这地区的食物仓库,且一旦隔海开战,身兼渔夫的海盗也是重要战力。不过鱼就是鱼,取代不了小麦和油等生活必需品。



若商人全都离去,王国与断粮无异。



这将会是教会反击的大好机会。



「而问题还不只是这样而已。」



海兰克制头痛似的扶着额说:



「当教会趁物价高涨而强盗四起时宣战,让情势变得更混乱,克里凡多王子还可能趁乱发动内乱,篡夺王位。这才是我们真正害怕的事。和教会的战争还有机会调停,可是内乱就非得弄到有人上绞刑台为止。」



混乱总是下位者窜起的佳机。



比起外来的教会,海兰这边更需要防备自己人的反扑。



所谓内忧外患之时,就是这种时候吧。



「所以我在怀疑征税员他们的组织对教会的强烈敌意,说不定是克里凡多王子的意思。一再和教会起冲突,就有机会制造开战的契机。」



好战领主认为坐下来谈只是浪费时间的事层出不穷,认为战场功勋才是贵族荣誉的人也非常多。



「或许是我太多疑……可是这里的征税员真的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应该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外地人,现在却团结得好比誓言效忠团旗的佣兵。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我回想港口的情况。的确,他们统整得有如部队,就连对港口征税一事司空见惯的约瑟夫都很吃惊。



「我愈想愈觉得这是克里凡多王子的一石多鸟之计。分发征税权可以赚取引起内乱的资金,把教会逼到开战而弄得国内大乱,也是替篡位铺路。当然,就算教会夹起尾巴逃出王国,他也能主张自己在王国与教会的抗争中立了大功,一点坏处也没有。他身边一定有很厉害的军师吧。」



也就是对王位虎视眈眈的王子,扔出了绝佳的一石。



「当然,我和国王不会屈服于教会,但我们也必须顾及王国的稳定。」



再这样下去,外国商人会撤离王国,严重缺乏物资导致政局动荡。而想对动荡的王国不利的,不只是教会而已。



曾因王位争夺战而荒芜的国家实在不胜枚举。



若海兰是有良知的领主,想必更不愿见到国家沉沦。



而我也无法坐视人们遭遇不幸。



可是眼前的状况实在太复杂,太混沌了。



「当然,这些全都还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从贸易商和征税员那样的态度,我实在没办法往好的方面想……」



海兰用尽力气似的瘫在椅背上。



她身为王族的一员,对国内百姓的命运有责任。



愈是善良的人,会觉得责任愈重吧。



「说不定会拿你们这种猜想当赌注,赌你们胆子大不大喔?」



缪里从铜盘捏一颗糖渍水果出来并这么说。



「是很有可能,可是我很不会赌。」



我在纽希拉看过很多贵族,没有一个像海兰这么平易近人。



无论真相如何,事实就是教会准备了某种计策,而商人替他们撑腰,团结起来对抗王国。



虽不知这里头有什么算计,但有件事可以确定。



「一项项听下来,我实在觉得这件事的规模大到不是我这种小人物可以解决……可是……」



海兰和缪里都看着我。



「可是,我认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事。」



海兰重重颔首。



「而且,我们也不能就此放弃改革的契机。我们都走到这里了,要是这样就放弃,少说要几十年以后才盼得到下次匡正教会弊端的机会。」



足以让人屈于眼前困难而下跪,夹着尾巴逃跑的时刻,这一路上多得是。



但我仍相信自己走的是正确的路,才能走到这里。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你现在有什么具体想法吗?当然,只要有效利用黎明枢机的名气,说不定能像阿蒂夫那次凝聚人心来对抗教会……」



海兰说得很没自信,是因为这次状况和那次完全不同。



这次可不是击溃敌人就行。把站在教会那边的商人逼急了而逃出劳兹本,王国麻烦就大了,所以必须让商人留下;但若屈于这份压力而对教会让步,改革就遥遥无期。



更棘手的是,还需要注意应该站在我们这边的征税员有何动静,因为他们说不定是听命于克里凡多王子,要故意逼教会挑起战争。



简直是神学问答。



三头牛的角抵在一起,移开其中一头,另两头就会往我撞来。



就算无法同时打倒三头,也要设法摆平两头。



「第一个要思考的是怎么切割教会和贸易商公会吧。」



「是啊。只要能掌握他们的利害关系,就有办法对症下药……」



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我们是王族和见习圣职人员吧,没人懂商人的想法。



「您跟德堡商行谈过了吗?」



掌控北方地区的商行,基本上是站在海兰这边。



「是谈过了,可是他们在这么南方的地方,其实和局外人没两样。既不是贸易商公会的一员,利害关系又和南方大商行相冲,完全不知道他们内部的事。」



「这样啊……」



如此一来,我能做的就很有限了。



罗伦斯以前是很高明的旅行商人,说不定该写封信听听他的想法。



就在我这么想时——



「别想了,现在就有应该先做的事啊。」



「咦?」



我和海兰异口同声。



集两人份视线的缪里耸耸肩说:



「就是侦查敌情啊。大哥哥,到街上走一走,说不定会想到好方法喔。」



没这么简单吧……思及此,又忽然察觉一事。



「你不是想到街上玩吧?」



「什么啦!」



缪里嘟圆了嘴,随后添上海兰放松的笑声。



「哈哈哈。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海兰殿下,不可以太宠她……」



「真的真的。阿蒂夫的教会就是不懂当地居民的想法才会翻船,不知道领地状况的领主,也应该记取教训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看缪里一脸跩样,我实在不太能接受。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她是听腻了这些事,想到街上走走。



「而且你现在是重要人物,这已经是撼动不了的事实。要是再过几天大家都知道了你的长相和名字,你就会失去行动自由,人们在你面前也说不出真话了。」



海兰的脸上是略显悲哀的笑容。继承权大势大的王族血统,也不全是好事。



而黎明枢机这个称呼,威信说不定还高过海兰,且还在增加。



「再说,你在这宅邸里和我一起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地讨论怎么解决笼罩王国的乌云,或许不会觉得苦,可是——」



「我,绝对,不要。」



缪里的话让海兰戏谑地耸肩。



「我还想跟你们建立良好关系呢。」



我不太清楚海兰究竟喜欢缪里哪点,但可以轻易想象缪里烦躁的样子。



况且问题不是光坐在这里想就能解决,除了实地调查谁在企图些什么以外,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很遗憾,我开始觉得缪里说得对。



「既然这样,那就明天——」



「现在还是白天耶!」



我被缪里吼得往旁边躲,海兰笑得两肩直摇。



「呵呵呵,就是说啊。而且说不定,从明天开始就会有使者络绎不绝地来向你陈情呢。」



在缪里「听到没」的眼光夹击下,我只好屈服。



「身为王族的老么,我也想让你们看看这王国第二大都市。城里有间店,你们非要光顾一次不可。」



「店?卖什么的?」



缪里纯真地问,而海兰用教暗号似的语调说:



「专卖羊肉料理的店,店名叫做『黄金羊齿亭』喔。」



缪里的眼睛立刻亮了。



「大哥哥!」



她抓着我肩膀猛摇。谁会相信我这种人会是黎明枢机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啦。」



「啊,可是……」



缪里忽然停住动作。



还以为是怎么了,结果银狼少女对海兰这么说:



「问一下,这里有衣服吗?」



「衣服?」



「嗯。你看,大哥哥很想当那个什么圣职人员,所以衣服全都是那种款式。」



海兰差点噗哧笑出来,好不容易忍住。



把人说得像憧憬士兵而挥舞棍棒的小孩一样。我往缪里瞪一眼,她毫无歉意地对我笑。



「哎呀,你说得对。穿得像圣职人员一样在街上走,肯定没好事。」



海兰说完就起身。



「等我一下,我去准备。」



「海兰殿下,这——」



「要帅一点的喔!」



海兰回答时看的对象,是缪里。



「包在我身上。」



看着不知在合契什么的这两个人,我只能深深地叹息。



海兰替我准备的服装,的确是很适合我。



「大哥哥,你穿这种的很好看喔。」



缪里嘴上是调侃的语气,但眼里闪闪发亮,大概是真的好看。有种既开心又像是做了坏事的复杂心情,总之先坦然接受吧。



「棉衣的红色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真的很刚好耶。这件金边斗篷的深褐色也黑得很好看,不过这用什么皮草?不是兔毛吧?」



「那是海兽的皮。拨水性佳,而且薄薄一片就非常保暖,摸起来感觉也跟陆兽很不一样。」



「嗯,摸起来很清爽……又像抹过油一样滑滑的,好好玩喔!腰带还有刺绣,真好。裤子是跟雪山的猎人一样跟缠腰一起穿的吧,靴子还长到膝盖耶。」



「靴子这些是主人以前还在打仗的时候用的东西,很挺拔吧?」



「嗯。而且不是孔武有力那种,是比较知性的感觉,很好看。」



「喔喔,很有眼光喔。是因为纽希拉有很多贵族客人吗,眼光练得很锐利呢。」



缪里和海兰拿换上新衣的我为题材,聊了好一阵子的穿衣经。



「最棒的就是这顶帽子了!」



「是吧!这顶帽子戴上去就是很有学识,威严十足呢。」



这是一顶形状略圆的无檐毛皮扁帽。用的是和斗篷一样的皮,再加上优雅的铜饰与金边,相当高级。



「原来还有工作要穿这种衣服啊,在纽希拉没看过就是了。」



「是啊。各国基本上将纽希拉视为中立地区,不会办什么大型典礼,没机会看到礼兵吧。」



意思就是,我这身衣服是王公贵族参加典礼时的随从在穿的吧。



而缪里则是穿了醒目的纯白兜帽大衣,上面有单纯的黑色皮束带,扣具部分是金制。整体看起来很单纯,但光是这样就能分出我俩身份高低。



站在一起,就像是从领地来此旅行的贵族千金与随扈。



「好看得我都眼红了呢。」



海兰的话逗得缪里嗤嗤笑。



「你看起来也很高贵喔?」



「缪里!」



我忍不住警告,不过海兰笑得很高兴。



「哈哈哈。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城市有很多贵族家的人或模仿贵族穿着的有钱人,所以不会显眼的。」



「不好意思,让您借我们这么好的衣服……」



海兰耸耸肩回答:



「哪里,帮这点忙不算什么。再说你也不太愿意接受我的奖赏嘛。」



语气略带责备,表现出她就是那么认真。身为王族,本来就应该给予完成使命的手下应得的奖励,所以她也曾表示要为过去的成果奖励我。



我没问内容,但海兰是贵族中的贵族,搞不好是一大笔钱,我便坚决婉谢了。



「总之,穿得开心就好。」



海兰这么说之后,我恭敬地鞠躬,接着转向缪里。



还以为她会因为要去街上走动又有羊肉能吃而兴奋得不得了,结果她却稍微低着头,表情还很僵硬。



有这么不喜欢我对海兰鞠躬吗?在我为此唏嘘时,缪里保持姿势,只有眼睛抬起来看着海兰说:



「你要一起来吗?」



缪里都管海兰叫金毛,态度总是很无礼,甚至还会对她咧嘴作鬼脸。听她这么说,海兰比我还要惊讶。



而且缪里似乎很介意我这哥哥替海兰这样的女性工作,大概是对服装的品味一致,才让她打开紧闭的心房。



有那么一瞬间,海兰都感动得要哭了。



曾听人说,贵族总是孤独,但同时也擅长掩饰真心。



她立刻笑起来,说道:



「我真的非常高兴,可是和我一起吃饭,会让人盯上你们,恐怕会有人问他是不是黎明枢机之类,惹来多余的猜测。你们就自己去吧。」



「……在阿蒂夫,你不是扮过平民吗?」



「因为我在那里是外国人嘛,这里就到处都有人认识我了。而且黄金羊齿亭还是很多那种人会去的名店呢。」



况且汉斯也不会准她扮成下女。海兰单跪在表情遗憾的缪里面前,牵起她的手。



「我也很难过。拒绝淑女的聚餐邀请,其实是违反礼仪的事。」



曾有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海兰是男人。



这样的动作,海兰做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你做这种像王子一样的事,小心大哥哥吃醋喔。」



「那就不好了。」



缪里和海兰已经能一搭一唱了。



两人一同嗤嗤笑起来,而我只能苦着脸别开眼睛。



「请两位慢慢游览温菲尔王国吧。」



「嗯。我们走吧,大哥哥。」



「这、这个……」



缪里拉起我的手,海兰要我赶快带她出去似的做出推的动作。



主人都无所谓了,我一个人顾忌这顾忌那也不好。离开房间时,缪里对海兰挥挥手,海兰也笑嘻嘻地挥手致意。



我只能当那是跨越身份的友情。



「大哥哥。」



踏出宅邸后,缪里说:



「要保护好可爱的公主喔?」



扣掉敢这么自夸的厚脸皮,是比一般贵族千金还可爱没错。



「好好好。」



我重新握紧缪里的手,走上铺石路。



离开了高尚住宅区之后,随即投身于热闹的气氛中。



在海兰的宅邸,我还偷偷担心穿这样会惹人侧目,然而完全没这回事。街上人多又充满活力,谁都没空管他人闲事的样子。



而我的小公主,则是为这街景看傻了眼。



「大哥哥,这个城市是怎样……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城市耶……!」



尽管说法有点像猜谜,还是能明白她的意思。这城市大到这种地步,在构造上就和一般城镇不同。



像劳兹本这么大的城市里,不会有一般常见的主要工坊街或商店街,可说是城里有无数个城。大致上是以所谓的小教区来区分,以服务该区居民的教堂或礼拜堂为中心,这地区专用的烘焙坊、肉铺、酒馆等各种商店和工坊则坐落于其周围。以道路隔开的另一个教区也是相同构造,没必要去其他教区购物。



这些无数的小教区由大道串起,而大道也有其独特的世界。



例如专门做外地人生意的露天摊商或工匠会摆起一长排的摊子,当地人都不会在这消费。且可能是因为生活忙碌或早就看腻了,当地人根本不会停下来看路口街头艺人表演。到处有小孩成群结队跑来跑去,放养的鸡猪到处寻找摊商的厨余。在如此杂沓当中,有辆富人的四马拉马车旁若无人地前进,和拖拉满车腌鱼,不肯让路的搬运工们互相叫骂。附近野狗还聚过来舔拖车落下的盐巴,场面颇乱。



就只有混沌二字可言。



我怕人潮会挤得缪里太难受,牵起被街景迷得都忘了呼吸的缪里往路边躲。



那里正好有座小礼拜堂。



「咦,大哥哥,这里是教堂吗?」



不知是热闹的街让缪里很兴奋,还是人潮实在太拥挤,她头发衣服凌乱,脸颊泛红,现在才从梦中醒来似的问。



她没有穿好袍子的意思,我只好跪下来帮忙系皮带。这时候她也静不下来,兴致勃勃地观察这颇有岁月痕迹的礼拜堂。



「是啊,就是这地区的礼拜堂吧。唉,真是的,面对我站好。」



她不只站得像条虫,腰还细得没着力点,皮带又很硬,难绑得很。而且礼拜堂门边也趴了一只野狗,缪里一注意到它就马上鼓喉威吓。



这只耳朵长长的狗被狼一瞪,也只能缩成一团,卑屈地发出尖细的呜咽。



「喂,不要欺负人家。很可怜耶。」



七手八脚绑好皮带的我站起来,戳戳缪里的脑袋。



「痛耶!干、干么打我!」



缪里也像野狗那样抬眼,但眼里没有屈从,完全是抗议。



「因为你老是看到狗就想咬的样子。」



我叹息着说,动手调整她的兜帽。



「拜托你端庄一点。难得穿这么可爱,都糟蹋掉了。」



「咦?」



缪里很惊讶似的挺直背杆,随后又开心地弯下腰。要是尾巴露出来,摇的速度肯定连野狗都会吓到。



「真的吗?大哥哥你说嘛,真的吗?可爱吗?好啦,再说一遍嘛!」



「先答应我不再调皮捣蛋再说。」



「咦咦~人家明明既不调皮也不捣蛋……」



觉得她哪来的脸这么说时,她突然注意到什么般「啊」了一声,往我背后的长耳狗瞄。她欺负的狗像个被王瞪视的臣子,直挺挺地坐起来,一双前脚在身前并拢。



「这是伊蕾妮雅姐姐教的喔?」



还以为她又要拿歪理出来搪塞,结果听见了意外的名字。



「伊蕾妮雅小姐?」



「嗯。她说小村里的动物比较显眼,可是人多的城镇有很多动物到处晃来晃去,能收来当手下就尽量收。」



缪里边说边招手,长耳狗跟着站起来走到缪里身边给她摸头。



「还有一个人到城市里做生意,很容易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像旅舍房间遭小偷的事就有过好几次,都是鸡或猪跟她报讯才没事。」



这让我想到伊蕾妮雅下榻的房间堆了好多货品,甚至摆到走廊上。



从每个商行都会雇保镖来看,这样很不谨慎,原来她其实有自己的方法。而且是还是非人之人才能用的方法。



「所以同伴是愈多愈好,力量能用就用,不需要客气。这都是伊蕾妮雅姐姐教的喔。」



长耳狗似乎已经完全认缪里当主人,摸摸头就摇起尾巴,随她指示用后脚站起。呆立着注视这样的缪里,不是佩服她这么快就驯服野狗。



缪里从我以外的人得到这么重要的建言,使我心里波涛翻腾。



下山旅行之后,缪里明确表示出她不是处处要人保护的女孩,我还反倒经常受她保护。尽管如此,她仍大哥哥前大哥哥后地跟着我打转,让我依然觉得那小小的身体全都在我的怀抱里。



也就是自认了解缪里的一切,也能够替她指引未来。



这种想法的名称,大概就是独占欲吧。



「娘虽然可以跟森林里的熊聊天,问出蜂巢的位置,可是我没这么厉害,所以就当是练习喽……呃,大哥哥?你、你怎么啦?」



缪里转过头来,表情疑惑。



我很想说没事,但这里是有神看顾的礼拜堂正门口,不容说谎。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交到很好的朋友而已。」



我没说谎,只是把很多情绪藏在话底下。



缪里遇见各种人而成长,是值得高兴的事。



疼爱的妹妹离开我怀抱的辛酸和寂寞,就留到与罗伦斯再叙那天吧。



「唔……嗯?好吧,就是啊。好想再跟伊蕾妮雅姐姐多聊一点喔~」



缪里遗憾地歪起头,背后除了长耳狗外又有几只野狗聚过来,小弟似的并拢前脚坐下。



这画面让我想起缪里在纽希拉当孩子王呼风唤雨的时候,不禁轻笑。



「以后再找机会去看她吧。」



「嗯!」



缪里立刻笑嘻嘻地勾住我的手,一如往常的样子让我稍微安了点心。但若继续旅行下去,她势必会从我不认识的人物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每一次,都会将现在的缪里推向回忆中的缪里。



即使知道这是必经之路,我还是想保有现在的她。哄缪里别太撒娇时,我忽然发现乖乖坐着的狗儿们好像用奇怪的视线看着我们。



好像在问「你这个傻小子在对我们主人做什么」,希望只是错觉。



我不是想躲避狗儿们的视线,只是单纯地看着礼拜堂对缪里说:



「话说回来,可以陪我进这里看看吗?」



难得来到远方的城市,我自然想看看当地的礼拜堂。



「咦?是没关系啦……可以进去吗?里面好像没人耶。」



缪里似乎已经从这段旅行了解到礼拜堂是怎样的地方。



「有野狗守在这里,就表示有人出入,会给它东西吃吧。而且门口也不像迪萨列夫那样用木板钉起来呀。」



缪里从礼拜堂略斜的门缝中看几眼,转过头来。



「这么想看啊,真拿你没办法。不能太久喔?」



平常都是缪里吃野草,现在立场颠倒让她好得意。



我苦笑着连声答是,手扶在缪里头上,她很痒似的缩脖子。



狗的视线还是很令人在意。我装作没看见,开门进礼拜堂。



礼拜堂不大,长椅顶多只有二十人份。大概只有这个小教区的人会来,已经够了吧。



讲堂上的祭坛简单得像是露天摊贩拍卖商品用的讲台,没椅背的长凳也显朴素,反而舒服。而且天花板大概有一般三层楼房那么高,又开了很多天窗采光,感觉很开放。



当然不是只有优点,王国与教会抗争所造成的爪痕清晰可见,墙上也有教会徽记遭移去的痕迹。这座礼拜堂多半和迪萨列夫一样,很久没有祭司了吧。



不过地板扫得很干净,椅子也擦得很亮,将信众的虔诚体现在我眼前。我高兴地看着这些痕迹走向讲桌,为摆在桌上的东西睁大了眼。



「这是……」



「哇,什么书啊?」



缪里热爱看书,尤其是冒险故事,从旁抢过去快速翻动。



并很快就注意到那是什么书。



「咦?这不是……」



「俗文圣经译本的一部分吧。」



书里摘录了几段宣教时常用的段落,而且是我翻译的部分。制作得很简陋,书带破得好像随时会断,但纸上有不少手垢,显然经过非常多人阅读。



即使教会徽记被移出礼拜堂,也移不去人们的信仰。在没有祭司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本书支撑着人们的心。



而且是我焚膏继晷翻译出来的部分。



我做的事,成了人们信仰的食粮。



为此感动时,缪里盯着书说:



「这是大哥哥翻译的部分吧?」



意想不到的话让我屏住呼吸。



缪里慢慢转头过来,对我惊讶的表情显得很不解。



「咦?因为句子跟大哥哥说话的方式很像,很好认啊。」



「是、是这样的吗?」



我错愕地问,结果让缪里不太高兴了。



「我当然认得出来啊?我是全世界最了解大哥哥的人耶!」



面对如此堂堂宣言的缪里,我想到自己才刚刚想过类似的事……但说不出口。



注视深渊时,深渊也在注视着你这句警语,真是一点也没错。



「可是想到大家都在看大哥哥写的书,其实还满值得骄傲的呢。」



缪里心情急转,搔到痒处般嗤嗤笑。见到淘气的尖尖虎牙从嘴唇下冒出来,觉得真是无邪的笑脸时,她牵着我的手忽然温柔许多。



情绪变得比山上天气还快的缪里,丝毫不带半点调侃的意思说:



「大哥哥,你真的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啦。」



虽然难免会觉得这种话是出于偏心,可是缪里有多少认真,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真挚的话,就该真挚回答。



「……好,谢谢你看得起我。」



为了愿意鼓励我的缪里,我得更努力才行。



如此自我提振后,我往又开始翻书的缪里看,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对了,我翻译的部分——」



「啊,我喜欢的是你,你写的圣经内容我都没兴趣喔。」



「……」



希望她从我的译文接受圣经的想法,瞬间就溃散了。



缪里让哥哥闭上嘴而满意地哼哼笑,转过来指着我胸口说:



「无论如何,你现在真的是比你想象中更厉害的大人物了。所以我相信,在那个金毛担心国家会有大灾难而胃痛的时候,黎明枢机大人会英明神武地解决所有问题。」



明明她比较像英雄,却要哥哥做出那样活跃的表现,让我打从心底觉得她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了。但既然可爱的妹妹有这样的期许,作哥哥的也有义务回报她。



缪里笑嘻嘻地挽着我的手,我摸摸她的头,做出我最好的答复。



「应该不至于英明神武,总之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对于短短一个月前还在深山温泉旅馆工作的小人物而言,这样讲也够狂妄了吧。



然而缪里还是不太满意。



「讨厌啦~大哥哥又来了~而且连那个金毛要打赏,你也推掉了不是吗?那一定是很多金银财宝耶!」



「我旅行又不是为了那种东西,人家照顾我们食衣住行就很够了。书都快被你弄散了,放开我吧。」



缪里不情愿地放手,将手上的书摆回讲桌。



书里有宝贵的神之教诲,还有造福人群这个愿望的种子。眼见这个种子正要抽芽,岂有不骄傲的道理。



为世界说不定会因此改变的预感深受感动,而怀起种种梦想的小男孩,似乎还在我心里。



「我的力量很渺小,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我深深祈望那能解决王国和教会的问题。」



当着缪里的面,我既不能太兴奋,也不该太过自满。



缪里听了又想说些什么,可是被第三者的声音冷不防打断。



『我也有同感。不过解决是怎么个解决法,倒是有先问清楚的必要。』



礼拜堂中没有任何人影,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但我还是不知道声音从哪来而四处张望。



先发现的,是有狼血统的缪里。



「大哥哥,上面。」



抬头一看,只见采光天窗边缘有一只鸟。



自认为神仆的人,应该要认为神透过使者现世了吧。然而很不巧,我对鸟的身份心里有底。



「……你是夏珑小姐吧?」



我说出在港口见到的征税员之名,头顶上的鸟身体大大膨胀之后展翅落下。



没有降到我们视线的高度。她停在一般建筑二楼高的壁挂大烛台上,俯视我们。



「……真讨厌。」



缪里低吼似的呢喃,而她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烛台上的夏珑显然是瞧不起人的眼神。



伊蕾妮雅很友善,欧塔姆近乎不理不睬。非人之人突然如此露骨地表现出近似敌意的情绪,令人不知所措。



『告诉我。』



化为英凛大鹫的夏珑说道:



『你们是教会的狗吗?』



「啊?」



缪里的声音满怀不输给夏珑敌意的怒气,在静谧的礼拜堂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