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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她与他的椅子(2 / 2)




骑著脚踏车出发后,在大约距离市场一分钟路程就可以到的地方,我停了下来。



「好近!?」



朔同学的话听得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就说了。」



「不说这个了。这里是仓库?工厂?」



「咦,你没来过吗?」



横长向的低矮平房,第一次看见的人的确可能会有这样的印象。



我对这里很熟,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下去:



「这里是阿美横。」



听到我这么说,他大概联想到了东京上野吧。



他露出了「咦?」的诧异表情。



「……我该笑吗?」



「那个,我没有在开玩笑喔。」



你瞧。我指向外墙。



那里有个大大写上「阿美横」的招牌。



他吃惊地说:



「真的是阿美横。」



「我就说啦。」



接著他的视线移动,看向店门口上面的文字。



「梦果子市……?」



「对,先进去吧。」



我走在前面,穿过自动门后──



「哇。」



他像是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我常来这里,他的反应对我来说很新鲜,我嗤嗤笑了起来。



宽敞的店里除了柱子外没有隔间,看起来就像仓库的一角,放眼望去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零食。



种类约有数百,不对,说不定有超过数千种。



整体看来,大多是带著小孩的女性顾客。



「我没有仔细查过,这里好像是零食批发商开的店。价格比超市便宜,也有量贩包,偶尔我会到这里来买全家人的零食。」



尤其弟弟正值容易肚子饿的年纪,零食一下子就会扫空,所以为了省钱,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尽量到这里来采购。



朔同学稀奇地看向四周。



「我都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因为你很少吃零食嘛。抱歉要你陪我来,我会尽快买完的。」



「没关系,我觉得很兴奋,好像远足前来买小点心。」



「这里也有小点心区,要看看吗?」



「好啊,来看来看。」



他的脸像少年一样天真,我不禁庆幸起有找他一起来,总算能松口气。



走到小点心区后,他开心地开口说道。



「哇啊,好怀念。」



「你小学的时候,会在老师规定的金额内买一堆小点心吗?」



「对对,那个时候量就是正义,这样说意思好像不太对就是了。其实也不是想填饱肚子,可能是在规定金额里面,想买什么都可以的那种特别感很让人兴奋。就像祭典前拿到零钱,只要买个杯子就能在里面装满零食。」



我听著他快活的语气,附和了起来。



「以前有那种零食的摊子呢。杯子有三种不同的大小,透明的大柜子里面摆了饼乾、巧克力、糖果和软糖,再用小铲子把喜欢的零食塞满整个杯子。」



简直就和那个一样,我心想。



朔同学总是体贴地理解他人的内心。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和你说话时,过去的微弱记忆偶尔会不经意地浮现脑海。



──我记得那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我和妈妈还有弟弟三个人,一起到附近超市买远足的零食。



但是那里的小点心区不大……



逛到一半,弟弟忽然哭了起来。



问了之后才知道,他是在学校看见朋友准备了一大袋各式各样的零食,心里很期待,可是在那间超市选的话,规定金额里面根本买不了多少个。



不管我再怎么安抚,他就是哭个不停,正当我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



『妈妈带你去糖果的王国。』



妈妈这么说,带我们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弟弟的眼泪马上收了回去,双眼闪闪发亮地说『姊姊,好棒喔!』,结果我们两个人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挑选零食。



妈妈在旁边看著我们,完全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不只如此,她甚至还说自己也要买相同金额的零食,认真和我们讨论了起来。



平常她总是表现得文静而且端庄,那个时候却莫名兴奋。



『我要买小甜甜圈。』



『啊~优空好诈!妈妈也要!』



『可是钱会超过喔?』



『我要买美味棒的照烧汉堡口味。』



『妈妈也喜欢那个!帮我拿一根!』



『妈妈你买太多啦。』



『没关系没关系,超过一点点不会有人发现。』



『这么做不好吧。』



我之前一直都忘了。



之前的确有过这种幸福家庭的景象。



也许我是在不自觉中追寻著当时的影子,故意找藉口到这里来。



弟弟变得臭屁,妈妈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你在身边。



朔同学没看出我的心事,喜孜孜地往我看过来。



「优空,都到这里来了,要不要买一些小点心回去?」



我轻轻微笑著说。



「好啊,只能买五百圆以内喔。」



「OK,我们一起挑吧。」



「嗯!」



如果有一天──我心想。



这个人成了爸爸。



他一定会让小孩子看这样的景色吧。



可以的话,在他身边的人……



我不再思考下去,拿起小甜甜圈。



四个小小的圆圈,和乐融融地倚偎在一起。







我们买了两个人加起来刚好五百圆份的小点心,再加上我买的几包家庭号量贩包的零食后,走出了阿美横。



尽管沉浸在感伤的回忆里,一挑起零食来就浑然忘我了。



挑到一半我提议:「要各自买五百圆份吗?」朔同学说:「那就不好玩了。」



既然反对的话,稍微让我一点也无所谓吧。



最后我们为了美味棒要买他喜欢的明太子口味,还是我喜欢的蔬菜沙拉口味,猜拳猜了三次……而且我还输了。



不过,真好玩。



「填补」这种说法虽然有点寂寞,不过怀念的遥远回忆添上了你的色彩,今后再回忆起来时,想必不会再感到哀伤。



朔同学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地说:



「对了,优空,你最后买的那个是什么?」



「这个吗?」



我从塑胶袋里拿出银色的袋子。



「对对,我好像没看过。」



「就是那个啊。」



我说著,指向与阿美横招牌反方向的外墙。



那里同样是用大大的字体写著「横井巧克力」。



刚才也许他只注意阿美横,所以没看到吧。



他看起来很惊讶。



「……哦、哦,虽然没听说过,但感觉得出宣传很用力。」



啊哈哈,我附和著继续说下去:



「工厂是在这里,不过实际上连在东京也有贩售,非常有名喔。我记得是调温巧克力吧,是符合国际标准的纯巧克力,比较高级,但是超好吃的。夕湖很喜欢,我想说买了下次可以一起吃。」



「哦?我还以为只是强推的当地土产。」



「真是的!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在店门口讲!」



「抱歉抱歉,如果那么好吃,之后也让我吃看看。」



「嗯!」



「对了──」朔同学说:「接下来怎么办?」



如果在平常,接下来会到朔同学家准备常备菜与晚餐……



我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



「不好意思,今天可以先到我家吗?带著这么多东西不方便移动,而且还有很多海鲜。」



话虽然这么说,平时采买也都会有肉类和鱼类。



朔同学家的冰箱是旧家的家庭用大冰箱,有很足够的空间能让我暂时把食材保存在里面。



不过,我想起今天晚上的餐点。



因为特地买了新的调味料和香料,我想顺便从家里把没有用完,可能会浪费的一起带走。



朔同学耸耸肩,不知道为何露出错愕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啦。」



「啊,今天我爸爸和弟弟都出门了,不用担心。」



「我没有在担心那种事。」



「咦?」



我正不解时,他做作地叹了口气。



「从采买的量我就料想到了,但是这样好吗?这次算是约会吧?」



「……!」



这么说来的确是。我差点没抱住头。



我逛到后来,完全变成平常采买的心情,心想买到这么多新鲜食材,要来大显身手。



这样就和平常一样了呀。



况且买了这么多,也很难进去咖啡厅,甚至连到便利商店都很麻烦。



可是──我忽然冷静了下来。



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两个人一起买东西,在那个家里一边听著朔同学随意播放的广播或音乐,一边做菜。



你偶尔会过来偷吃,我有时会偷偷看你躺在沙发上睡觉或打盹,我们也会漫无边际地聊天……



在我心里,再美好的约会也无法取代这样的时间。



所以,其实──



「──嗯,这样最好。」



我看著朔同学的眼睛,嘿嘿微笑著。







到我家后,我客套地问了一下朔同学。



「在我整理的时候,你要进来喝杯茶吗?」



回答我的是一如往常的苦笑。



「不用了。我帮忙把东西搬到玄关,搬完我就在这里等。」



「那好吧,我会尽量动作快一点。」



要是碰到爸爸或是弟弟会很尴尬,这一点我也明白。



但不只是今天,就算家人不在家,他也绝不会从玄关踏进家里一步。



一开始他这么做的时候,我每次都觉得其实不用那么拘谨。



可是,现在我明白那是他的坚持。



你的执意,想必是温柔的另一种体现。



我进入家里,来回几次把购物袋与塑胶袋搬到客厅。



先把家里要用的食材放进冰箱的冷藏与冷冻柜里。



要分给朔同学的虾子与贝类装进保鲜袋,再把今天晚餐会用到的香料与调味料,移到百圆商店的容器。



接著用水稍微清洗一下砧板,拿起菜刀,把高丽菜、白菜与白萝卜切成另一个家需要的量。



花枝的处理与真鲷的切片也顺便在这里弄好吧。



准备保冷袋,把快融化的冰块和保冷剂换掉……



全部作业完成时,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



没想到会花这么多时间,我得快一点。



朔同学会和平常一样倚在墙上读文库本吗?还是早就连手机也不玩,只是望著天空发呆。



我喜欢完成准备走出家里时,看见他的瞬间。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间──



──嗡嗡嗡嗡嗡。



停车场方向传来耳熟的引擎声。



咦?不会吧。我急忙拿起东西。



那是爸爸的车,他比平常还早回来,为什么?



我匆匆忙忙赶向玄关,心里愈来愈著急。



爸爸看见朔同学是没关系。



去年我就常提到朔同学,而且甚至还在仔细解释后得到外宿的许可。



我说过我们会一起去采买,也说过我会在他家做饭,所以事到如今爸爸应该不会抱怨。



可是,朔同学的话──



在班上女同学家里撞见对方的父亲,照理来说他会想避免这种情形发生。



万一他因此觉得尴尬,再也不陪我出去采买就惨了。



「朔同学!」



走出玄关,我朝那张果然在望著天空发呆的脸说:



「不好意思,我爸爸好像回来了,我们赶快走吧。」



朔同学惊讶地扬起眉毛,稍微思考过后这么说:



「不,不可以这么做吧。」



「什么……?」



「我打个招呼再走。」



我们没有时间再继续讨论下去──



──啪,哔哔。



关车门上锁的声音响了起来。



叩叩叩,皮鞋往这里走过来。



接著,爸爸走出停车场──



──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轮流看向我和朔同学,疑惑地垂下眼角。



他在伤脑筋的时候,总习惯露出笑容。



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著,我这种地方大概是遗传到爸爸吧。



他们夫妻俩都是个性温和,脸上随时笑咪咪的,但是相较于在笑容背后藏著刚毅意志的妈妈,爸爸比较像是柳树。



不对,或许用刚晒好的棉被来形容比较贴切。



妈妈、我、弟弟。



他为每个人的个性、立场与所处的状况设想,在每个时候适当地包容我们。



不行,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



我要是不介绍他们认识,他们不知道怎么开口。



先向朔同学介绍爸爸?



先向爸爸介绍朔同学?



这种时候该先介绍谁呢?



「唔……」



我不知所措,肯定露出了神似爸爸的含糊笑容,这时──



「──您好,我是优空同学的同班同学千岁朔。」



朔同学往前跨出一步,彬彬有礼地向爸爸鞠躬。



「我受到令千金相当多的照顾。」



从平常轻浮的态度想像不出他能表现得如此诚恳,我不自觉忘记身处的状况,看得入迷。



真受不了你这个人。



你就是这个样子。



爸爸把稍微松开的西装领带拉好。



「你好,我是优空的父亲。有一次我被送到医院时,我们讲过电话吧。感谢你那次的帮忙,我女儿好像也受到了你很多照顾。」



我知道应该要赶快出面打圆场,只是这种气氛实在太让人难为情,害我说不出话来。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以为就算这天会到来,也是很久以后。



朔同学没有在意我,以成熟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别这么说。我总是在接受优空同学的好意,希望没有造成各位的麻烦……」



爸爸慌张地在胸口前摆了摆手。



「哪有什么麻烦,该道谢的是我才对。我女儿在遇见你之后变了很多,她的笑容增加了,也常聊到朋友的话题。」



接著,他露出安稳的笑容。



「我害她从小就经历很多苦头,所以我很感谢你为优空,为我们家庭带来改变的契机。」



「爸爸……」



我不自觉喃喃说著。



没想到他会对第一次见面的朔同学说出这种话。



他明明是个连对家人都不会过度介入的人。



朔同学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一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



爸爸温柔笑著说:



「优空煮的饭好吃吗?」



「等等,爸爸!」



我急忙打断这段对话时,朔同学嘿嘿笑著,回答的语气相当肯定。



「是,我很喜欢。」



「──!」



真是的,这样太奸诈了。



我没脸见人了。



尽管明知聊的是料理,居然在爸爸面前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就算是客套话,还有别的回答方式吧。



这样的气氛简直像是为了那件事来打招呼……



不行,我才是那个最耿耿于怀的人。



爸爸像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点著头继续说下去:



「这话听来或许像是溺爱,不过优空是很坚强的女儿。她替我妻子撑起这个家,所以我对她信任的人,还有你们的关系都没有插嘴的意思。不过,千岁同学,可以的话,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是。」朔同学似乎端正了下姿势。



「请问是什么事……?」



爸爸板起严肃,不对,是浮现出哀伤的表情。



「请不要伤害她。



因为我的关系,她已经受到太多伤害了。」



「──别说了!」



我不由自主激动地喊了出来。



「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是不要让朔同学背负我们家的压力。」



爸爸像是心头一惊,低下头去。



「优空……说的也是,抱歉。」



那一瞬间。



朔同学像是要制止我,伸手挡到我面前。



他慢条斯理说了起来,彷佛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我无法答应。」



「「什么……?」」



温柔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接著说下去:



「我希望今后能继续与优空同学来往。



我们共度的时间愈久,



我的言行、行动和决定或许会伤害她的可能性……



怎么样也不可能消失。」



伸到我面前的拳头用力紧握著。



「如果我伤害了她,我会补偿到她的伤口愈合──我很想这么说,可是……



在这个夏天,我知道有种自己无法愈合的伤口。



同时,优空同学让我知道──



也有一种容许互相伤害,彼此包容的关系。」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像在仔细确认。



「所以──



我希望自己能以这样的关系,与优空同学来往。」



「──!」



我不由自主摀住嘴巴。



以免翻腾的情感涌出来。



以免情感轻易化成泪水。



欸,爸爸。



虽然现在还无法说出口,虽然没有得到任何约定,而且说不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如果有一天能骄傲地说出来。



我想露出最灿烂的幸福笑容,向你介绍。



──这个人是我最重视的人。



爸爸只是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女儿就拜托你了。」



深深地低下头。







因为有一半以上的东西放在我家,稍微减轻了我们的负担,于是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冰拿铁与焙茶拿铁,在走向朔同学家路上的河岸边稍坐片刻。



我们忙东忙西的,这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水面摇曳著日光,看起来莫名柔和。



──寒蝉、寒蝉、寒蝉。



──唧、唧、唧。



寒蝉四处鸣叫,拿著捕虫网的少年们在堤防奔波,像在尽最后的努力。



除虫剂的气味忽而飘来,下次再闻到就是明年了。



我嘟囔了起来。



「夏天要结束了呢。」



朔同学点头说:



「是结束了。」



小指头动了一下,碰到你的小指。我接著说:



「朔同学,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刚才你为什么会和我爸爸打招呼?」



「很奇怪吗?」



「一般来说会急忙离开吧……」



「我又没有对他女儿做什么坏事。」



「……没有吗?」



「咦!?」



「呵呵,开玩笑的啦。」



「我背上都发凉了,拜托别开这种玩笑。」



「你做了什么内疚的事吗?」



「你都在我家住了两次,说没有是骗人的。」



「啊~这么说来我还比较内疚。」



「什么意思?」



「秘密。」



我们聊著聊著,朔同学把脚伸直,躺了下来。



小指与小指分离,我觉得有点落寞。



「我本来就打算找机会和你爸爸打声招呼,结果一直拖延,就这么拖过了一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就该这么做吧。宝贝女儿三天两头到陌生男子家里煮饭,一般都会担心得不得了。」



「我爸爸很能理解喔?」



「那是他对你的贴心与信任的表现。去年发生过那种事,所以他尽量顺著你的意思,告诉自己,女儿认同的对象一定没问题。」



「是吗……」



「唔,你别误会我这话的意思。你爸爸最后不是离婚了吗?所以对女儿的男女关系特别敏感。说穿了,就是怕你被奇怪的男人骗走。我要再强调一次,我的意思不是你妈妈就是这样。」



「用不著解释,我明白。我倒是觉得你想太多了。」



「优空,你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朔同学看向我这里,露出伤脑筋的笑容。



「你爸爸在重新系好领带的时候,手在发抖。」



「骗人……?」



那个瞬间我也看见了,可是完全没有察觉。



妈妈离开后,爸爸长年来就像个空壳。



我以为他没有啰嗦地干涉我们,是因为他没有那个力气。



我以为他把生气、哭泣、迷惘与不安的内心,忘在那一天了。



可是,说不定……



为了不让我们发觉,他只是在一旁守护著我们。



「所以说──」朔同学又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只是说些礼貌上的客套话,而是尽可能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最后那些话当然是我的真心,不过煮饭那段对话,也包括了采买和围在同一张餐桌上的时间在内,意思有传达到吗?」



羞涩荡漾的眼眸彷佛要把我吸进去。



为什么他总能像这样发现别人的内心,并且挑拣出来呢?



只有今天──我心想。



我决定借用你真诚的回答──



「嗯,我也很喜欢。」



当个爱捉弄人的骗子。







到朔同学家后,我打开客厅窗户。



河岸边的这个房间透过风的气味,便能得知季节的变化。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春去夏来。



刚好一整年的季节流转,我都在这里见到了。



接著,再一次的夏去秋来。



Tivoli Audio播放出ROAD OF MAJOR的〈给亲爱的你……〉。



今天这么一整天下来也许是累了吧。



朔同学马上慵懒地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双眼,浏海轻轻飘扬,晒在阳台上的T恤影子轻盈在他身上舞动。



如果不理他,他会直接香甜地睡起午觉吧。



我在他身边蹲下来,悄悄凝视他的脸时──



「对了,今天晚餐到底是什么?」



他呢喃著说,像个睡迷糊的小孩子。



我差点笑出来,赶紧忍住,这么回答他:



「因为有美味的真鲷,我想来做西班牙海鲜炖饭。」



「听起来很不错,饭量可以多一点吗?」



「是是是。」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待会可以帮我处理淡菜吗?拔足丝需要一点力气。」



「没问题,要处理的时候叫我。」



「欸,朔同学。」



「嗯~?」



「你和家人有联络吗?」



他听见这句话猛然坐起来,看向我这里。



「怎么忽然这么问?」



「抱歉,你不想聊这件事吗?」



「不,也没有……」



我迟疑地拉起朔同学的手。



「你还记得刚才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宝贝女儿三天两头到陌生男子家里煮饭,一般都会担心得不得了』这句话。」



「喔……」



「你爸妈不也是一样吗?陌生女子三天两头跑到宝贝儿子家里,一般都会担心得不得了。你有跟他们提过我吗?」



我听见那句话后才第一次注意到。



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我有了儿子或女儿。



在儿女上大学一个人住之后,要是有异性友人常出没在他们家里,我的确是会有点担心。



不。朔同学摇摇头。



「我家是放任主义。」



「又在打马虎眼了。」



「我是说真的。」



「我本来也以为爸爸根本不当一回事喔。」



「……也是。」



「我不会强迫你介绍我让他们认识,只是如果你们有联络的机会,可以稍微提一下吗?」



这么要求的我,算是麻烦的女人吗?我思考著。



可是你老是关心别人,却不懂得关心自己。



朔同学用笑闹的语气说:



「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只会有『哦』这种反应。」



「那样也没关系。」



「万一我爸妈还是……总之,万一他们要求我当面介绍你,该怎么办?」



「到时候──」



我并拢双脚,端正坐姿──



「我会恭敬地向他们致意。」



──清楚明白地说。



因为你为了我这么做。



因为你为我做的这件事,让我这么开心。



朔同学像是吓了一跳,接著笑了开来。



「优空你今天真怪。」



「因为我看到了很怪的朔同学。」



「多谢。」



「不客气。」



「那么──」我说著站起来。



「──虽然有点早,可以准备晚餐了吗?」



「嗯,老实说,我饿扁了。」



俐落地穿上围裙,站在厨房。



Tivdi Audio播著音乐。



躺在沙发上读著文库本的侧脸。



流理台上放著两人一起买来的食材。



这个家熟悉的风景。



我稍微倚著中岛柜,拿起手机。



我查了几个海鲜炖饭的食谱,迅速浏览过一遍。



因为很久以前做过一次,隐隐约约还记得做法。



将大致的步骤记在脑中后,我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可以先来帮我处理淡菜吗?」



「好喔。」



朔同学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来。



「足丝就是这些须须,要全部拔起来,然后再用鬃毛刷仔细刷洗外壳。足丝往开口方向拔,就可以拔得很乾净。」



「收到。」



淡菜交由他处理后,我在锅子里放水开火。



蒜头与洋葱切末,甜椒切成适当的宽度。



用牙签挑除虾子的肠泥,取出已经处理好的花枝与切好的真鲷鱼片。



平底铁锅直接加热,冒出白烟后倒入大量橄榄油,轻轻晃动,让油均匀分布在锅里。



这时将虾子、花枝与真鲷放进锅内,海鲜的香味随即飘散开来。



双面都煎了一会儿时,把市售的清汤块与鸡汤块,放进煮沸的汤里调整味道。接著将朔同学处理好的淡菜放进去,开口后再拿出来。然后关火,包在铝箔纸送进烤箱稍微热过的番红花撒在上面。



虾子、花枝和真鲷都充分煎过后,接著仔细翻炒蒜头和洋葱。



确认在差不多变得透明后,加入罐装番茄再用木锅铲压烂。



接著放进白米,稍微炒过后倒入刚才煮好的高汤……



很好──我终于能松一口气。接下来只要确认米饭煮的状态,汤汁收乾,再视需求撒上盐巴与胡椒稍微调整味道,等差不多可以了,再把海鲜和甜椒摆在上面就大功告成。



热气四溢,散发出刺激食欲的香气。



烹煮不熟悉的料理时,心里总是充满不安与期待,有种奇妙的兴奋感。



料理会成功吗?对方会觉得好吃吗?



……这样的时光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内心深处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寂寥。



这个家,这个厨房。



我还能为朔同学下厨几次呢?



突如其来的结束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多么希望这种心爱的日常生活能一直维持下去。



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我转头一瞧,朔同学已经不见人影。



淡菜早就处理好了,我以为他会在沙发上看书或是小睡一会。



难道是我忙得太专心,没有注意到他去洗澡了吗?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



「──优空。」



朔同学从连接客厅的寝室探出上半身来。



「怎么了?你在房里睡觉吗?」



我这么问之后,他的眼神游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不是,我没有在睡觉。」



「不然有什么事……?」



他不是会一时兴起叫别人名字的人。



他连在爸爸面前都表现得落落大方,难得看他露出这种忸怩的态度。



咳,他刻意清了下喉咙,接著终于开了口:



「那个,如果你愿意的话,要坐这个吗?」



他说著回避我的视线,从寝室里拿出来的是──



──古朴的木头凳子。



「什么……?」



我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愣在原地时,朔同学又继续说下去:



「你常来帮我煮饭,可是我一直没有像样的回礼,再加上这次我和夕湖的事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以这算是谢礼,作为感谢的象徵。」



他焦躁地胡乱搔著头。



「可是刚发生过那种事,送东西给女孩子好像不太对。后来我想到你在炖煮料理时,会一直站著观察锅里,我每次看到都很过意不去,所以……」



朔同学说到这里,总算注视我的双眼。



「这是我买给家里厨房用的椅子,你愿意的话,就给你坐吧。」



他羞涩地整张脸笑了开来。



那双毫无防备的眼神,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会吧,这意思是……



朔同学若无其事地随口说著。



「──也就是说,这是优空专属的椅子。」



滴。



滴,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奇怪?



「喂,优空?」



不知不觉中,眼泪完全停不下来。



我甚至没有余力理会惊慌失措的朔同学,泪水汩汩流出。



我以为自己只是白忙一场。



我以为不管自己再怎么珍惜,都只是单方面的心意。



我害怕这样的日常生活有一天会轻易瓦解。



就像妈妈一样。



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就离开了。



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我握紧了胸口。



当然并不是他帮我准备一张椅子,事情就会有什么改变。



我内心的不安依旧没有消失,但是──



你说这是我专属的椅子。



这是你为我著想,为我挑选的椅子。



这表示我们暂时可以继续维持以往的两人生活。



这表示我还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这表示他还会继续等我的饭菜。



──他给了我在这个家的一席之地。



我说,朔同学。



我不会有过多的期望。



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比如说在进入这个家的时候──



在心里偷偷说声「我回来了」。



可以允许我这样任性的要求吗?



我拚命抹去泪水,吸著鼻子,发抖的声音说:



「谢谢你,朔同学,谢谢你。



我会好好珍惜这张椅子。」



他温柔地垂下眼眸。



「不用那么珍惜没关系,你要常用喔。」



他轻摸著我的头说。



「嗯、嗯──」



欸,妈妈。



我也有了不能退让的事物。



我可以回去的地方增加了。



我注意到自己不想要普通。



我决定要选择自己的最爱。



他已经和爸爸见过面了。



所以,如果有一天还能见面。



──这个夏天,我有了想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