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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星光之蓝(2 / 2)




他们舍不得放开。



也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在说:我不想放手。



经过了用来寻找华尔滋的舞伴,或是离开舞池的短暂时间……



两只手依然牵著,第二首曲子就这么开始。



在舞厅墙边的角落,蕾尔赫如影子般待命。



在派对会场绝不可能佩刀,因此她卸下了军刀,但仍穿著平时那套胭脂军服,盘起的金发也并不特别华美。侍者好几次到她身边询问要不要饮料,但她郑重地婉拒了那每一个玻璃杯。



会场的墙边摆了几张椅子,供跳舞跳累的人坐著休息。看到芙蕾德利嘉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蕾尔赫踩著绳纹花样的木头地板走到她身边。



「您累了吗,小公主?下官为您拿饮料来如何?」



「不了,不用费心。余本来是不能到此种社交场合的。」



芙蕾德利嘉在礼服底下,一边摇晃著有点构不到地板的脚一边说。参与社交场合需要达到一定的年龄,芙蕾德利嘉还没到那个年龄,本来是不能参加这种派对的。



芙蕾德利嘉穿著彷佛八重玫瑰倒放的及膝蓬裙,银色蕾丝缎带点缀了她淡绿丝绸的礼服,未盘起的头发则以同一种缎带装饰;每一样衣饰虽然都凸显了她的小巧玲珑,但其实都是因为芙蕾德利嘉还是个孩子,所以才能做这样的打扮。



「汝不跳舞吗?」



「……下官是个粗人,不适合。」



虽然蕾尔赫的人造大脑中记录了从基本华尔滋到现今少有人跳的传统小步舞曲舞步,但她认为这不代表她会跳舞。那些都只是档案罢了。



既不是经验,更不是回忆。



「余是在问汝,汝不介意连一支曲子都没跟汝的主子跳吗?只要舞伴引导得宜,跟著跳就成了。」



「哦,您是『看』见了什么吗?」



「不是从汝身上看的,是汝的主子。」



她有些内疚地说「当那人心意太重时,余即使不想看也会看见」。



「那人其实……应该在盼著汝吧。近卫的确是主子的剑与盾,但──主子可不单单只是把近卫视为刀剑或盾牌哪。」



「…………」



或许是如此。



假如,真是如此的话……



「那……下官就伤脑筋了。」



面对抬头望著自己的红瞳,她耸了耸肩。



「因为下官不过是仿造下官的原型人物身姿的棺柩罢了。与墓碑或棺柩跳舞的──只能是死者。」



所以,她绝不会握住还活著的维克的手。



以免一不小心,将他拖进已死的自己这边。



在乐曲进行、结束又开始进行的反覆过程当中。



刻意做出的姿势维持著凛然的优雅,自然地放松。就好像意识融为一体那样,不知为何,她能够预测对方的动作。



辛与蕾娜原本配合华尔滋节奏踩踏的舞步,一回神才发现,都早已转为配合对方的节奏。平静无风的两颗心脏以同样的速度跳动。



两人陶醉在这种幸福当中。那是一种彷佛两人其实是单一个体的满足感与全能感。



感觉这一刻,自己似乎无所不知。



蕾娜抬起头来,理所当然地与辛四目相接。两人不约而同地自然流露出幸福的笑靥。



今后也是,假如……



假如不知道该如何追求未来。



假如开始害怕前进。



即使其中一人因为某些原因心生畏惧、受到伤害、困惑而裹足不前。



如果真的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前进──届时,就互相帮助。



像这样,牵著对方的手。



他们没有说出口。



但不知为何,他们都知道心意传达到了。



纵然那是须臾之间的幻觉般感应,一旦音乐与圆舞结束就会虚幻消失,一点也不留下,他们仍然觉得这一刻心意确实传达到了,能了解对方的心。



隔著时代悠久的玻璃,以水汪汪的夏季星辉为伴奏;用来自大窗户外露台的沁凉晚风与入夜的鲜花甜香打拍子。



星辰的光辉让蕾娜发现夜已深。再演奏几首曲子,最后听完致词大概就散场了。



等结束之后就说吧。



不,不行。那样不行,不是那样的。



趁结束之前开口吧。



一旦派对结束,她将从美梦中醒转。平常那个懦弱又胆怯,只是故作坚强的自己又会回来。



所以要趁钟声响起前,趁银色礼服消失前……趁玻璃鞋还没脱落前开口。



宴会、音乐与舞蹈是种魔法。它们能让人心情飞扬──会给人勇气,展现出平常那些藏在面子或自保之下的真正心情。



「辛……晚点,那个……」



即使如此,说出这一句话仍需要极大的勇气。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有事,想跟你说…………呀!」



然后可能是因为跳舞跳到一半分心的关系,蕾娜话讲到一半时,包鞋的鞋跟不慎勾到了磨亮的木头地板的少许接缝。



蕾娜的身体猛地一沉,变得整个人依偎在赶紧抱住她的辛胸前。



彷佛意识与心跳融为一体的魔法时刻渐渐融化。双方的心脏开始打起不同的节拍。



几乎变成了相拥姿势的两人,直接接收到了这种与自己不同的悸动。也感受到那再次开始狂跳不休,证实了双方内心如何荡漾的心音。



辛感觉臂弯里的身子纤柔轻盈,用力紧抱可能就要断了。



蕾娜依偎的身躯比想像中更健壮,让她确切感受到这是男人的身体。



一产生这种意识的瞬间,对异性毫无半点抵抗力的蕾娜顿时脑部充血,满脸通红。



「蕾娜!」



周遭仍然充斥著华尔滋的舞姿与音乐。辛虽然降低了音量,但能清楚听出他的惊慌。



蕾娜头晕目眩,得抓住搀扶她的手臂才站得住。身体变得很烫,觉得好像快要爆炸了。



正巧待在附近,正巧两人一组的莱登与芙蕾德利嘉说了:



「毕竟你们跳舞跳了很久嘛,她应该是头晕了吧。」



「不妨让她上露台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如何?辛耶,汝就带她去吧。」



辛一边照顾著蕾娜一边离开舞厅,两人目送他们离去后,又再度叹气。



真是的。



「啊,辛总算把蕾娜带出去啦?」



「那两个人连对自己的事都很迟钝呢……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辛跟蕾娜恐怕都没那个胆表白吧。」



塞欧与阿涅塔过来了,莱登扬起一边眉毛。这番话说得没错,不过……



「真难得看你们俩一组。」



「没有啊,舞伴换著换著就剩我跟她落单嘛。」



「况且今天这种日子当壁花就太没趣了。」



「可蕾娜在干嘛?」



塞欧与阿涅塔一齐看向一处,只见约在舞厅的中央位置,可蕾娜不知怎地跟西汀跳起了舞。



「…………大概同是伤心人吧。」



「别说了,芙蕾德利嘉。」



「咦!这么说来西汀也是了?经你们这么一说,她的确是常常为了蕾娜的事找辛的碴……」



「啊,你没发现啊?那在第八十六区并不稀奇喔。应该说我们是来到联邦之后,才知道那不是一般现象呢。」



「……这、这样啊……」



阿涅塔总觉得好惊讶。



与舞厅以双开玻璃大门相通的石造露台,本身的空间也大到可以办场小聚会。



磨亮的浅灰石材在星影淡光下显得苍白,尽管正值盛夏,高海拔地区的山岳国度仍吹著徜徉高原的清凉夜风。爬藤玫瑰造型的露台铁栏杆上,零星缠绕绽放著许多小朵白花,飘散出甜蜜的芬芳。



露台的功用本来就是供客人冷却跳舞发烫的身体或醒酒。这里放了几张彷佛以金属藤蔓编织而成的精致工艺长椅,辛让蕾娜在其中一张坐下。



从露台可以将邻接饭店的湖泊尽收眼底,让视野被夜空与湖面一分为二。据说那个湖泊有融雪水流入,即使现在正值夏季也冰凉到无法游泳。由于自山顶万年积雪之上吹来的风会横渡湖面,使得湖水永保沁寒。



这里也有一位侍者等待吩咐,一手端著放了冷饮的托盘走来;辛接过两个玻璃杯,将其中一个递给蕾娜。香槟杯里装著冒出纤细气泡,从香味可闻出酒精含量极低的苹果酒,并撒上了清爽的薄荷。



蕾娜一两口就把冰凉的饮料喝乾,徐缓地呼了口气。



「……对不起,我好多了。」



蕾娜心想,自己还是第一次出这种糗。



她虽然讨厌派对,但也习惯了。谁知道竟然会这样。



而且谁不好挑,偏偏挑在辛面前。



「我想你是有点累了。虽说是休假,但玩乐也是很耗体力的。」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



更主要的是……



因为,你在我身边。



我想在你的面前表现地尽善尽美。



这使我过度紧张。



噢,对了。



「对不起。」



「这次是为了什么道歉?」



「那个……你应该还想跟其他人说说话什么的吧,结果都在陪我。」



「喔。」



辛回话回得好像不太重视这个问题,把自己那杯饮料一口气喝乾。



「无所谓。说是派对,但反正今天的活动都是同个部队的自己人,以后多得是机会说话。」



蕾娜一时之间,没能立刻听出他话语中断时,声调的微妙变化与稍微停顿的空档。



中年的侍者长年在这家饭店服务而擅长解读客人心意,反应灵敏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



侍者像影子般上前接过两人手中的玻璃杯,继而再次像影子般后退,贴心地离开了露台。



「……因为今天,我其实只想跟你在一起。」



「咦……」



一抬起头的瞬间。



从露台远方的湖面上……



在徐徐微风下平静如镜的水面,有某个光点在涟漪的影子中闪了一下──那不是影子,是船。是几艘小舟的剪影。



一种东西拖著光尾升向天边,吹出「哔」一声哨子般的风切声。



过一会儿,在没有月影的阴暗夜空中,火焰大花发出「咚」的一声盛开了。



蕾娜抬头仰望著,彷佛受到吸引般站起来。



这是……



「──烟火……」



在这一刻,色彩的缤纷乱舞将玻璃天篷染成全白。



火焰光轮在天边爆开,那阵强光让大家停止跳舞。慢了一点之后是响彻四下,微微震撼五脏六腑,但比起八六们听惯了的火炮震耳欲聋的巨响,却极其轻微的黑火药爆炸声。



彷佛星星小块小块地碎裂,彷佛星星的碎片洒落,火星闪烁著飘下。焰色反应在新月之夜绽放的七色火焰,是多么的华丽又虚幻。



只有乐音热热闹闹地在静默无语的舞厅中袅绕不断。



在所有人仰望的视线前方,飞向高空的火焰花朵两次、三次地绽放。



有人喃喃说了:



「……烟火?」



以此为开端,现场爆发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是烟火耶!」



「好久没看到了。应该说……」



「差不多有十年了吧?哇啊……!」



在远处的阶梯,有个人影站到了左右阶梯会合的舞台状平台上。



那人有著盟约同盟人特有的,削去赘肉的顽强健硕体格。穿著红色外套民族服装的此人,原来是这家饭店的经理。



确定视线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后,饭店经理用戏谑的举动行了一礼,旋即挺直弯曲的身体,高声说道:



「齐亚德联邦,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各位八六!」



站在别说百人,容纳两倍人数都不成问题的舞厅前方,他不用麦克风就能让声音无远弗届。那是自古以来运用山岳地带稀少草地饲养山羊的牧羊人们为了与对面山头的伙伴交谈,而训练出来的嘹亮嗓音。



「很高兴各位在第八十六区悻免于难,莅临我们山地人民的国度,龙王沉眠的灵峰山麓。在这快乐宴席的尾声,由本饭店献上最诚挚的心意──请各位尽情欣赏!」



在拍响大气、染红天球,继续绽放的烟火下,乐团开始演奏新的一首热闹又盛大的进行曲。



在欢呼笑闹的同伴们之中,莱登、塞欧与可蕾娜只是静静地仰望烟火。



「……烟火啊。是啊,好久没看到了。」



「上次也刚好就是这个时期,对吧?……已经两年了呢。总觉得好像是更久以前的事。」



「那时人数还没这么少,对吧?不是只有我们五个。」



两年前,说的是他们还在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第一战区时的事情。



当时为了故意让他们送死而召集的先锋战队,已有一半以上如同共和国的盘算死在战场上。那时候他们以为到了夏天结束,再过一个多月剩下的所有人也都会战死──虽然还没告诉蕾娜,但他们早已全都有所觉悟。



那份觉悟、得不到充足休息的疲劳,以及因为没有意义所以在无意识之下扼杀的愤恨与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在那一晚得以遗忘。



他们还记得,在遭到弃置的足球场废墟、没有人工光源的阴暗夜空,看到了不知久违多少年的战场烟火。



现在想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那比起任何绚丽奢华、将整片天空染成彩色的烟火,都要来得更可贵。



那时在同一个地方看过同一场烟火的人,包括处理终端与整备人员在内,就只剩下这会场里的五人。即使是待在同个战区而或许正好也看到了的,当时第一战区第二战队到第四战队的战队队员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人存活,还是说全都战死,一个也不剩了?



那时,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这是因为那时候,他们还……



可蕾娜说道,语气感慨万千。



「那时我们还以为……那就是大家的最后一次了呢。」



在透过旧玻璃天篷而稍有变形的大朵烟火之下,安琪仰望著那色彩的缤纷乱舞,动也不动。



「……上次……」



达斯汀走到茫然伫立的她身旁,听到这个低语声而将视线转向她。那是一种说不上是对他说话或是自言自语的寂寞的声调。



「上次,看烟火时……戴亚,已经不在了。」



「…………」



「达斯汀……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像喜欢戴亚那样喜欢你。以后能不能我也不知道。但是,求求你……」



火焰之花即使能一时驱散夜晚的黑暗,却无法像白天那样明亮,瞬间绽放后只能虚幻地凋零。安琪仰望著它说。



她的话语也同样地虚幻易逝,彷佛绝不可能照亮世间黑暗的祈祷。



「不要走。求求你,今后继续好好活下去。」



「……好。」



他原本以为八六很习惯面对人的死亡。



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看到辛无动于衷地低头看著脑部解剖标本的侧脸;看到他们面对堆积如山的几万具腐尸,仍几乎没表现出动摇之情……



看到自大规模攻势以来长达两个月并肩作战的他们──即使身旁同袍被炸飞仍然继续战斗的,宛若人型兵器的那种生命样貌……



他以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不在乎了。



怎么可能不在乎。



正是因为不可能不在乎──只不过是明明在乎,但战友却接二连三地,令人无法承受地接连死去,为了让自己不用继续受苦,所以除了冰冻内心之外别无他法罢了。



达斯汀希望这层冰可以融解。



也希望自己,不要害得她再次冰冻内心。



「我答应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死去。」







识别名称「火眼」──更正,名为辛的八六少年兵似乎另有要事,今天没来访问。



瑟琳即将配合他们的归队被送回联邦的设施,此时再次被收进运输货柜之中。她置身于彻底防止她进行通讯的金属墙围成的无光、无音的黑暗中。



她在高机动型身上暗藏给人类的传言是一场赌注。



而且还是赢面极低的赌注。不可能有人能击毁高机动型,就算真的击败了它,也不可能抵达待在联合王国「军团」支配区域深处的她身边;纵然真见到了她,也不可能是个值得托付情资的对象。能打倒高机动型的一定是个军人。那些人的职责就是作为国家的利剑,为了祖国而牺牲某些人事物。



一旦得到对「军团」的命令权限,恐怕几乎所有人都──不会用来阻止「军团」,而是把它们变成戕害他国的凶刀。



与辛交谈时,起初她以为这场赌注果然是她输了。



辛是联邦军人,而且偏偏还是诺赞──勇冠帝国军的征灭者之末裔。是以杀人为荣誉的血统继承者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在与自己交谈时──即使与「军团」对峙仍不曾表现出半点敌意或憎恶,而是一种几乎无异于狂人的沉著。



如果连家人或同胞遭到杀害都还恨不了对方,就表示这个人连家人或同胞都爱不了。如果对残忍无情的行径不感到愤慨,就表示他是个坐视残忍行径的人。她不可能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这种人。



结果并非如此。



瑟琳在银色的黑暗中心想,幸好不是如此。



『你看到了吗,无貌者?──我想你应该没看到吧。你不会再为了我采取行动了,因为没有任何必要将我抢回去。』



我名叫军团,因为我们为数众多。



「军团」的特性就是能由支配区域深处的自动工厂型无限量产,替换品要多少有多少。



其实包括瑟琳在内──纵使是指挥官机,也同样可以替换。



再过不久,反联合王国战线的指挥官机就会有其他「牧羊人」来补缺。什么都不会改变。「军团」就是能够以多欺少,践踏压溃战术上的些许拙劣。少了一个瑟琳,对「军团」本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所以无貌者,以及包括他在内的「军团」统括网路指挥官机,早已对自己不屑一顾了。它们会比照小兵们毁坏时的方式删除自己的登录资料──然后永远不会察觉到自己的企图。



『无貌者……不对──……』



瑟琳无声地低喃了他还是人类时的名字。



瑟琳知道那个名字。



当时几乎所有「军团」在中央处理系统寿命结束前都还有时间,但为了解决迟早到来的寿命问题,它们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著手摸索替代方案。那时用来替代的其中一份尸体脑部构造复制品就是无貌者。



瑟琳那时已经待在反联合王国的战线,既没直接看过他战死的遗体,也不是由她动手解剖,但作为统括网路的指挥官机,她从反共和国战线收到了报告。所以瑟琳知道他的名字。



也知道他自己似乎已经遗忘了的──他的容貌。



也知道曾经不过是一个试作品的无貌者如今获选为统括网路指挥官机之一的理由。



『我要阻止你……阻止「渐渐已经变得连『军团』都不是的你」。』



在蕾娜仰望天空的白银眼眸中,留下最后的群星辉耀……于夜空中泄下一片光之瀑布后,烟火结束了。



残响飘远,逐渐消失在黑夜里。五颜六色的火星一边闪耀光彩,一边化为余烬坠落。



仰望著那片光景,让蕾娜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些许哀伤的心情。



那是在祭典结束时特有的,彷佛为消逝的季节送行,彷佛遥想渐渐失去的某些事物所带来的寂寥与酸楚。



如同为再也不会来临的一刻送行。



「可能又没机会看到革命祭的烟火了。」



她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轻瞥了她一眼。



虽然感觉到了,但蕾娜没有以视线回应,而是陷入沉思。



革命祭。共和国在八月盛夏的祭典。



在都市饱受光害的天空中,谁也不会看什么烟火──即使如此,他们仍约好一起欣赏。



那是两年前,革命祭的夜晚──当时蕾娜并不知道,一个月之后辛他们先锋战队就会被迫踏上决死之行。



在同一片天空下,连对方的长相都不知道。



「虽然革命祭本身才刚要开始,但我们接下来可能得忙著做训练,以及练熟『狂怒戎兵』的使用方式……你听说过下次派遣的预定计画了吗?」



「嗯,下次应该是北方的沿岸诸国。说是『军团』据点的位置很棘手,第二与第三群无从进攻,要暂时撤退。」



沿岸诸国是位于联邦北方、联合王国东方的小型城邦。据说面对「军团」的威胁,他们跨越国家的藩篱团结起来对抗外敌;而机动打击群目前的作战部队于一个月前就屯驻于当地。



他们受任进行重点压制以击溃包围网,但却在因此现形的敌军据点陷入始料未及的苦战,最后不得不重新检讨作战计画。



「共和国应该……会为了维持威信而举办革命祭,但恐怕没那余力筹备烟火。那里的发电设施与自动工厂都重新建设到一半,而且听说北部领土的收复作战也因为『牧羊犬』太多而窒碍难行。」



不只是共和国,哪里都一样。



所以机动打击群才会出于职责,被投入各地难以实行的作战。在联合王国,他们必须于雪中突破重围,并强袭压制没有任何地图的敌军据点。目前负责作战的第二、第三机甲群虽然勉强成功,但也是被迫在北部沿岸诸国的战场上突破重围,只消走错一步就可能全军覆没。



今年的革命祭一定是去不成了。



就算去了也没烟火可看。



明年不晓得有没有。烟火也是,革命祭也是──共和国也是。



自己,以及辛……人类能不能活到明年还是未知数──……



一旦开始产生悲观念头,这种思维就会在脑中打转,占据脑海。蕾娜觉得这样不行,咬住涂上淡色口红的嘴唇,摇头赶走这种思维。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因为他们说好了。说好要去看革命祭的烟火,说好等战争结束后要去看海。



所以在那之前,自己与辛都不能死,别人也是。



就在她哀求般地如此思考的瞬间,仰望著火星坠落的辛开口了:



「既然这样……」



演奏完进行曲之后,乐团再次开始演奏华尔滋。



这是一首速度和缓的慢华尔滋。是一种适合为宴会收场,彷佛邀人进入安稳的梦乡,彷佛惋惜喧嚣的余韵,让人有些心痛的旋律。



从时间来看,这应该是最后一首了。是在这个国家、这一夜的最后一首。



彷佛被这份哀痛推了一把,辛开口说话。



不用急著说,话语就自然地脱口而出。



彷佛积雪融化,变成滋润原野的河流般。



纯属自然。



「既然这样,那就等下次的机会──明年的革命祭再去看吧。明年不行,还有下次。等到可以举行节庆时,总有一天……」



两年前,在那烟火之夜。



那时辛明知不可能实现,仍回应了蕾娜的邀请。



因为知道不能实现,所以对蕾娜想与他共同欣赏的心愿,他没有给予明确的答覆。



甚至不是真心想看。



现在不同了。



「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辛超越原本注定一死的命运,活了下来。



而且她让辛知道,他可以活下来。



也让辛知道他可以有所追求──追求未来。



是眼前的她让辛知道的。



她帮助过辛无数次,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而且有些时候,一定连辛都没察觉。



辛的视线离开天空,转向了她;辛什么都没说,那双白银的眼眸却像受到吸引般回望他,与他四目相接。



他像是思慕难舍般,呼唤了她的名字。



「──蕾娜。」



「等到可以举行节庆时,总有一天……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蕾娜受到吸引般回望,与认识以来最真挚的血红双眸四目相接。



那种深沉让蕾娜心跳漏了一拍。



盘旋脑海的不安或恐惧像是一场幻觉般渐渐消失。



只要你这么说,那一定会实现。无论乍看之下有多不可能,必定都会奇迹般地实现。



蕾娜由衷这么认为。



彷佛星光在夜里闪烁。



彷佛百花在春天绽放。



就跟那些现象一样,蕾娜由衷相信必定如此,如同天经地义的真理。



她自然而然地吸了一口气。



蕾娜无意识地举起双手,在胸前紧握。



要说就趁现在。要传达心意──除了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机会。



告诉他:我喜欢你。



等战争结束后,能够放烟火庆祝革命祭的时候;到时候,请你跟我一起去看烟火。



虽然不知道得等到何时,但我还是想与你一起。如果可以,愿能永远与你一起。



她想说出这些话,才刚开口时……



「──蕾娜。」



他的呼唤让蕾娜把话吞回去。她倒抽一口冷气,呼吸就此暂停。



不知为何,她知道辛将要说出很特别的话。



忽然间,蕾娜突如其来地感到害怕。



她不敢听。辛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决定性的一番话。



这些话将会破坏掉他们至今的关系,破坏掉他们虽然总是笨拙地互相误解,但却奇特地自在舒适的暧昧关系。



这些话将会破坏那种关系,并将它改变成另一种关系。



或者也有可能只是破坏,而无法催生出任何新的关系。



变化与破坏,是不可逆的过程。



一旦听到就无法回到从前。她不敢听。



那是一种让人浑身发冷的恐惧。



可是。



不听不行。



不听不行。



因为,辛一定比她更害怕。主动做出改变,说不定可能造成无法修复的破坏,却仍踏出一步试著改变的辛,比只是等待的蕾娜要更害怕。



况且如果不听,蕾娜一定会更后悔。



蕾娜在胸前紧紧合握双手。她倒抽一口气,就这样忘了呼吸,抿紧嘴唇等著他。



继而,辛说了:



「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告白的声音当中,蕴藏著千言万语。



涌起的感情没有单纯到能赋予其名称,所以辛直接用声音表达出来。他将那份感情化为言语,集聚于这一句话上。



他虽然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心意,但恐怕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能完全表达己意的话语。所以他只能用不足的话语来表达,这让他既焦急又不放心。



「要不是有你在,两年前我在第一战区诛杀了哥哥后,一定会认为已经战斗到底,就那样接受死亡。打倒了电磁加速炮型后,我一定已经失去了战斗的理由。在龙牙大山的熔岩湖,我也不会觉得非得回来不可。一直以来都是你救了我。」



辛发誓将并肩奋战并先一步死去的战友,带到自己的终点──所以,他成了被所有人拋下的存在。只有自己的记忆无法托付给任何人,本来只能由他自己背负著逝去。



当辛认为可以托付给「她」的时候──那的确成了无可取代的救赎。



自从两年前,在第八十六区开始,当时连长相都不认识的她已成了辛的支柱。



一年前,在火照之花盛开的原野,一路追来的她所说的话让辛获得了战斗的理由。



一个月前,在雪山战场,她接受了辛唯一期望的未来。



「因为有你在──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蕾娜感觉到自己热泪盈眶。



是呀。



是呀──辛。



我也是。



因为遇见你,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你让我得知了「黑羊」与「牧羊人」的秘密,而得以为大规模攻势做防备。得以知道我们逼迫你们背负的,我自以为很清楚其实根本视若无睹的世界的冷酷。得以知道自己有多丑陋。



不只如此,你还让我看到了值得追随的背影、让我希望能共度困境的人。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逃离第八十六区。」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够不再是白猪。



是你让我──让现在的我得到生命。你的话语成为我明确的一部分,在我的体内呼吸。



所以……



是你改变了我,赋予了我生命。



是你。



「我喜欢你。」



这句话流畅无碍地化为声音,让辛由衷感到安心。



这就是他想传达的话语,是他认为必须传达的话语。如果到这时候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么话语也就不具意义。



辛好几次得到她的拯救。



这渺小的话语……足以回报她的心意吗?



就连这样的心愿,她都会愿意回应吗?



一想到这些就让他害怕得头晕目眩──但他还是说了。



「我想带你看海……想与你一起看海,一起看那些没看过的事物,看那些在战争封锁下看不到的事物。我想与你,看见同一片景色。」



这话……



也就是说……



「我想待在你的身边,想与你共度人生。如果可以──希望永远如此。」



蕾娜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大睁著她那银色眼眸。



她无法以话语表达,无法以言语形容她的感情。



我也是。



我也希望能永远……



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走。



走到你的结局,走到我的终点。



不是背负著记忆与名字,不是让你背负著我的记忆与真心。



而是与你……



共度人生。



蕾娜欣喜若狂。不是因为辛喜欢她,也不是因为辛愿意向她表白。



而是两人怀抱著相同的感情,令她欣喜若狂。



所以……



她必须回应。



她必须回应。



她必须回应。



要比光速更快。



彷佛受到这份情感的驱策,她还来不及说话或思考,身体已先动了起来。



因为,用讲的太慢了。



用话语一定不足以表达。



比起「这么」做,话语一定连几分之一的心意都传达不成。



双方之间,只有连一步都不到的短短距离。蕾娜踏进那段距离,让它归零。「咦……」辛睁大双眼,蕾娜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走,踮起了脚尖。



约有半颗头的身高差距,由于今天蕾娜穿了较高的高跟鞋而缩短许多。对著那个位置比平时要近的嘴唇……



她轻啄般地,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