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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1 / 2)



到头来,我们还是将没有尽好责任的看门工作托给夏珑,到劳兹本去了。为避人耳目,我没有回海兰借用的贵族宅邸,到伊弗的据点借宿。第二天,迦南的船到了。这位年轻的圣职者先暗中去见大教堂里的怪客后,我们才碰头。



「是真的。」



迦南紧张到发青的表情,可没有这么容易见到。



连缪里都被紧张吞噬,看看我和伊弗,等他下一句话。



「他手上的香炉有很多秘密图纹,绝对是真正的密使不会错。」



这句话表示,大公会议至少不是王国内贼的奸计。



教会里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动。



「也就是说,教会要宣称他是异端了吗?」



在场的伊弗指着我说道。



「克拉克先生和亚基涅主教都是这么想。不过我十分肯定,届时教会里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为他站出来,不然没必要事先泄漏大公会议的事。」



迦南的想法与克里凡多雷同,兴奋得脸色恢复红润。



「我想教宗那边的枢机主教群,是见到王国在骑枪术比赛后团结起来,开始觉得苗头不对,就把大公会议搬出来了。」



这可是近百年才可能召开一次,决定教会行动方针的大型会议。



上一次记录是八十年前,讨论屠杀异教徒是否违背教会的博爱精神,意义深远。那不仅是将神的教诲与现实搓合,还成功统驭了眼见战况日渐恶化,而提倡与敌人融合的消极派等扯后腿势力。大公会议的决定阻绝了所有异议,使教会团结一致,扭转了劣势。



时至今日,教会再度面临巨大的困境。



「但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迦南轻声拍桌般将双手按上长桌。



「这反而是个好机会。」



事实显示,教会准备拔出大公会议这把传家宝剑,以及教会里头有人向王国泄漏了这个消息。他们的脚步或许比我们想像中凌乱,并不团结。



可是,只有缪里被迦南的激情感染得鼻孔喷气,不包括我。理由当然不只一个。



「我无法否定迦南先生的想法。」



我如此提词后说道:



「但就算密使手上的香炉是真货,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



被我泼冷水的缪里毫不遮掩她的不满,迦南倒是很冷静。



「那当然。这部分,就交给我查明吧。」



迦南所任职的部门是一手掌管文书的地方,而文书就像是教廷的血液。



「另一点我无法同意的理由是……」



含糊之中,我告诉自己非说不可。



「我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出现在大公会议上。」



名声高不代表什么,世间多得是这样的人。在王国宫廷里也有专司王族心灵生活的高阶圣职人员。



再怎么说,我也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前还在纽希拉深山的温泉旅馆里,光是劈柴做蜡烛、照顾野丫头就快忙不过来的平凡人。因为遭遇危机时脑筋转得过来、运气好或有缪里和旅途上认识的人协助,才碰巧闯出名气。



一旦上了正式会议,考验的就是实力。



而且实力并不是信仰的深浅。



与会者全是巨大教会组织的各地领袖,现实世界中的幸存者。



「哎哟,大哥哥你又来了……」



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并不认为兄长的话是冷静分析,而是当成单纯的懦弱表现。但我仍相信,这都是正当的悬念。结果注视着我的迦南,表情比缪里还要不满。



「寇尔先生,我也有句话要对您说。」



「咦?」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地上其他人都不过是人子。」



我还是听不懂,只有伊弗摇肩而笑。



「您懂得谦逊,的确是种很好的特质,可是您现在未免把自己瞧得太低。所以我认为,您现在必须正确了解您自己的力量才行!」



「……」



我依然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不禁对缪里和伊弗投以求救的视线,然而两头狼都只是乐得在一旁等着看戏。



死心的我转向迦南,只见神的忠实羔羊用不输给狼的力量说道:



「寇尔先生,要不要和我来一段进修之旅?」



「……啊?」



「我在船上,替您在参加大公会议前该做些什么准备想了很多,并做出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又在这里得到了重大的依据。」



这位任职于信仰中心,甚至有神童之称的少年,为成就大义,不惜计画复活教会认为太过危险而封禁的技术,还有颗愿意将这危险计画带来王国的犯难之心。



而且这位少年,还有过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圣人的前科。



这样的迦南,以好比缪里的表情说:



「既然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去实地检验不就得了。不如就到各方显学云集的大学城试一试怎么样?和那里的博士们辩论一番,了解自己的实力在哪,答案就出来了!」



迦南沉默不言就完全像是个未来的伟大圣职人员,但真正的他或许和缪里差不多。



「我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寇尔先生您千锤百炼的理论之枪,一定能把那里的博士全部扫平!让他们归降到您的麾下,一起向教廷进军,战胜大公会议!就算您一个人对抗不了无理取闹的攻击,只要有一整团神学家替您助阵,就算是在教宗精心安排的大公会议上,您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驳倒。数量在战斗上也是很重要的!」



从迦南高亢的遣词用字,可以窥见这个看似文静的少年其实也曾在骑枪术比赛上兴奋不已。



伊弗事不关己地笑,缪里则是听到战斗就开心。



只有我一个跟不上。



「大哥哥!听到没有,是战斗!」



他指的是论战就是了。



我看看这些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狼,只有拉长脸的份。



迦南不愧是怀藏危险计画渡海而来的人,只要稍微掀开他纯真的面皮,满腔热血立刻全喷了出来。



用一句我会考虑勉强带过他的提议,用过晚餐之后,缪里和迦南便在这间原为仓库的屋子一楼摊开世界地图,和伊弗的部下一起热切讨论黎明枢机应该为大公会议做些什么训练,找些什么伙伴。



我实在无法奉陪,又见到鲁•罗瓦办完事回来,便想从他那听些中肯的意见,结果这书商也拍手赞成他们。



「真是个好主意。」



「鲁•罗瓦先生!」



书商好声好气地安抚强烈抗议的我。



「寇尔先生您别急,迦南阁下不是会轻率提议的人,也不会拿您寻开心。事实上,这的确是合情合理的建议。」



我将「哪里合理」的辩驳硬吞回去,等鲁•罗瓦继续说。



「圣经译本的品质不只我很满意,留在王国里的神学家也都会愿意替您挂保证吧。您的能力并没有您自以为的那么低。」



一听人夸我,我就想反驳,但这次总算是咽下去了。



「假如您信不过我们的评价,那就该听听各地显学怎么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切忌自大,但过度看低自己也同样有害。只要您正确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是何种程度,就能完成更多原以为做不到的事。错判自己的能力,也容易错失难得的机运。」



「……」



大概是脸上写满了我有话想说,鲁•罗瓦笑得大肚腩都晃起来,他用一副让我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旅行的表情说:



「那先不说这些困难的了。至少和那些博士切磋切磋,也会是一场极佳的学习机会吧?」



以学习机会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要挤出喉胧的反驳又退了回去。



「而且说到这大学城,让我想到了一件事,可以驱散这几天以来的迷雾。」



仍半信半疑的我用眼神请他说下去。



「新大陆的事啦。要追溯古帝国的知识,凭我们的能力还不够,而大学城即是学识巨擘云集的地方。」



点头表示认同后,鲁•罗瓦也跟着点头。



「然后呢,是关于印刷圣经所需的纸。」



「纸……跟他们买吗?」



「正是。我在港边寄信问过我的门路了,每个地方的库存都不太妙。可是大学城乃学问之都,而作学问总是少不了纸。」



「……您是说大学城会有足够的纸?」



「没有别的都市像那里一样有那么多书商了,路线和我不太一样就是。誊写匠多到随便扔个石头都会砸中,会读书写字的人更多,这样的城市就只有大学城了。」



「这……是没错。」



「大学城又正好是在大陆上,可以满足那个活泼小姑娘的冒险心。」



鲁•罗瓦口中这位活泼小姑娘缪里呢,现在应该就像看见骨头的狗一样,在楼下盯着地图看。拒绝迦南的提议,等于是想扑灭缪里的冒险心。



恐怕会伴随麻烦至极的困难。



「而且我记得您──」



鲁•罗瓦的话将我的意识从楼下作梦的少年少女身上拉回来。



「曾经在大学城雅肯修过神学不是吗?」



表情紧绷,不是因为门打开的风吹晃了烛火。



我往拿着酒进门来的伊弗瞥一眼,叹息道:



「老实说……我会那么排斥迦南先生的建议,一部分是因为过去的际遇。」



「喔?」



鲁•罗瓦接过伊弗的酒,向我推推酒杯并啜饮一口。



我也难得喝口酒。要将孩提时的艰苦回忆冲下喉咙,需要点东西镇痛。



当时我为了学习教会法,的确是离乡背井来到了大学城。



可是──



「那个称作大学城的地方,根本不是人家口中知识与信仰的涌泉……这样说好像有点过分了,不过您也知道风评这东西大多是经过美化吧。」



这位能将禁书当普通书来卖的书商,用商人的平板面孔看着我。



「这我是不否认。」



「我想,迦南先生并不晓得实情。」



和那些知名神学博士互相议论,精进彼此学识,以加强身为黎明枢机的自觉。再与这些培养出友谊的神学家,一起出席教宗为陷害黎明枢机而设的大公会议──迦南所想的剧本多半就是如此,而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问题不是敢不敢和那些博士辩论,而是那个地方没有那么诗情画意。



那里不光只是聪明的显学而已。



「可是以买纸来说,那里倒是不错,也正适合寻找了解沙漠地区与古代帝国知识的人。那么,我可以当您愿意接受迦南先生的一半提议吗?」



「……」



见我表情纠结,鲁•罗瓦又笑了。



「嗯哼哼哼,我知道那里有很多您难以接受的人。可是大学城呢,也多得是善于临机应变,懂得行走江湖,为学问冒险犯难的人。假如真的要开大公会议,拉拢这些对于权力和政治特别敏感又能言善道的人,其实也不坏。」



不是为了追求真相,而是基于如此实际的理由和他们往来。



这么说来,我最近也刚学到毁誉两极的克里凡多王子,在那种场面上是个非常可靠的帮手。



那么以大学城为根据地,不属于任何势力的智者们,或许──



「而且,我也觉得这趟旅行提得正是时候。无论是对抗教会,还是要追查新大陆的线索,留在王国里恐怕是很难再有进展了。」



想看新的景致,就得走新的路。



好像哪个诗人唱过这样的歌。



这正好是缪里会喜欢的真理。



一直安静听到现在的伊弗,带着衣物摩擦声说话了。



「要是你会怕坏人,要不要带我当保镖啊?」



烛光下,伊弗的脸彷佛会在背后映出狼形影子。她是在教会百年一度的大公会议上看见商机了吧。



「……『狼送行,假好心』这句话,我可是听过的喔。」



伊弗嗤嗤笑起来,喝了口酒。



再说要防坏人嘛,我身边已经有一只可靠的狼了。



「总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必要担心那么多。能做多少算多少,说不定还能挖到意想不到的宝藏。」



伊弗拿出跨海商人的气度说。



「愿神照看黎明枢机的前路。」



伊弗和鲁•罗瓦共举啤酒杯,搁下当事人自己干杯。



我长叹一声,闹脾气似的自己也喝口酒站起来。



「我先问问海兰殿下对这件事的看法。」



鲁•罗瓦和伊弗都露出「结论很明显了,请随意」的成熟笑容。



我浑身无力地走过阴暗的走廊,要下楼往借宿的房间去,正好遇到上楼的缪里。



「大哥哥!」



应该不是凑巧,她是听见脚步声而特地上来的吧。会这么想,是因为指头和脸上都有墨痕的她,对我摊开了还没干透的手绘地图。



「你看你看,要先去哪里?」



地图是跟迦南和伊弗的部下问来的吧,记载了大陆几个大学城的位置和名称。这里没人,她狼耳狼尾都露了出来,尾巴还摇得像发现藏宝图一样。



「迦南小弟说这个叫雅肯的地方最近,也是特别出名的大学城,应该最适合喔!」



我没回答手拿地图说个没完的缪里,自个儿开了房间门,将满脑子冒险的少女推进房里。



缪里的兴奋全成了体温,热得可以。可这里不是客房,是伊弗放存货的房间,只够我们两个人躺,表示我腾不出空间躲她。



我将烛台摆在高堆的木箱上,伸长手推开木窗让户外空气流进来,稍微喘息。



「喂,你有在听吗!」



我找个小空隙坐下来,缪里也在膝盖几乎要互顶的位置坐下,一副准备骂人的口气。



「没有。已经很晚了,我要睡觉。」



灭了烛火,借透入窗隙的薄薄月光摊开被子。一张铺地板,一张盖在脚上。



缪里的嘴虽用力绷成一条线,但也脱了鞋子,把脚塞进同一张被子里。



在我准备躺下时,她用视线钉住了我。



「……做什么?」



先是周游大陆、到沙漠地区冒险,然后还有大学城,新的旅行选项一个个降临在缪里面前。



原以为她是心里跃动得睡不着,表情却不太对劲。



接着她发出像是干咳的叹息,脚抽出被子坐直说:



「大哥哥,面向我。」



「已经面向你啦。」



「正一点。」



「……」



气氛不像是平时耍任性,我只好把身体也面对她。



「我从迦南小弟那听了很多。」



凭摊在手边箱子上等墨干的地图,大致想像得来。



可是缪里想说的不像是这件事。



「他说你的翻译真的很厉害。」



缪里承自母亲的红眼睛,在阴暗的房间里格外明亮。



「他说你的事说得好投入。如果他是女生,我已经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了。」



她以前好像也说过这种话,而海兰也说迦南在我面前特别收敛之类的。



「他说大哥哥不管攻进地图上哪一个大学城都会赢,说到脸颊都发红了呢。」



可以想像迦南和缪里肩并着肩,在地图上写下各个大学城位置与名称,把我说得像战记人物的样子。



「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有点夸过头了。」



是地盘意识让她不满地耸起肩膀吧。



缪里忽然移开视线,闭上嘴不说话,仔细想过该怎么说之后转回来。眼神认真到我不禁收起下巴。



「大哥哥,你要记得,希望你有帅气表现的心情,是我比较强喔。」



「……」



这个动不动就嫌我蠢的严格妹妹,说不定是被迦南激起竞争意识了。



可是缪里在些许月光下也明显可见的红脸颊,立刻让我愧于这样的想法。



或许她的严格,是反映了她的期待。



「你真的是喔……」



平时要她像个女孩,总要人煞费苦心,偏偏在这种时候比谁都更女孩子气。



还以为她把每个大学城标上地图,是为了去未知的土地、城镇冒险。



可是要记得,缪里天天都在写的理想骑士故事里,骑士再强也不会单独旅行。她身边总会有个有点少根筋,但绝对不会背对敌人的勇敢圣职人员。



「我以前也是个男孩子啊。」



我伸指在缪里脸颊上按一下,小鸟飞走般收回。



「并不是完全没有自信。」



与各地显学对等议论,增长彼此知识的情境,其实不知想像过多少次。



「在纽希拉,经常有学识渊博的人来泡温泉。每次他们夸我,我也不会自卑到把那些全当作客套话。」



缪里依然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我。



像在说薄纱底下藏了小老鼠一样。



「不过我对大学城……或者说会在那里扬名的人,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没道理的排斥。」



我拿起被子,摊平后盖在腿上。



往缪里拉起一端,她不情不愿地把脚伸进来。



「大学城是个充满野心,非常危险的地方。我小时候就在那里遇过很不好的事,所以讨厌那里。就像被热窑烫过的狗再也不会接近那里一样。」



缪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别开眼睛耸耸肩。



「狗或许是这样啦,不过你是学不乖的羊吧?」



毛茸茸的尾巴啪啪啪地拍着我的脚。



「而且我也是咬住就不会松口的狼啊。」



缪里是用她的方式在鼓励我吧。



因为──



「你是个骑士嘛。」



骑士绝不会遗忘自己的使命。



这职业与执着的狼是天生一对,没有更可靠的了。



而这头银狼,正为走向新道路而注视着我。



该怎么做,已是明摆着的了。



「不能停下脚步这个金玉良言,就是我自己说的呢。」



与教会的抗争,显然已来到一大关头。



假如大公会议为真,会后不是和解就是开战。



毕竟教会本身都认为自己是站在百年一度的重大歧路上了。



「所以,我们要往大学城展开新旅程了?」



缪里将被子拉到大腿上,满怀期待的眼抬望过来。



不再是可靠的银狼,变成充满好奇心的幼狼,但两者都是她的本质。



「先睡吧。储备好体力,才能走更远的路。」



这就是我的回答。



拉起被子躺下后,开心的缪里也深怕落后地跟着躺好,忽然视线转向倚在墙上的剑。



并慢慢伸手过去,将前后翻转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



缪里说完便紧紧抱上了我。大概是等不及新旅程,尾巴摇得好不匆忙。把剑鞘有徽记这边翻过去,是不想让骑士徽章里的狼看见她忍不住像孩子般撒娇吧。



旅途另一端,显然有些沉重的事在等待我们。



不过睡着得特别迅速的原因,也同样明显。



我将迦南对突然现身于大教堂的密使有何见解,与此后规划写进信里,联名寄给海兰。随后迦南又跳上了船,准备详细调查大公会议。



道别时,他只说:「决定去哪座大学城之后,请把联络方式告诉我。」他看起来斯斯文文,拗起来倒也和缪里差不多。



迦南离开后几天,海兰以惊人速度回了信,其中有这么一句话──



──需要多少护卫随行?



宫廷里不像有阴谋在酝酿,而无论大公会议如何,到大学城都能满足我们多项所需。其实无论有没有这场会议,我们都有可能在大学城发现几个问题的解决办法。



若说还有哪里放心不下,就是交给强的圣经译本校阅状况了。听说夏珑从克拉克得知这件事后沉思片刻,把整叠译本都塞给了克拉克。



克拉克的学识是值得信赖,而他也不打算独揽,会请大主教亚基涅一起校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结果就是旅行的准备工作步步推进,在迦南启程一周后,我们也离开温菲尔王国,在对岸大陆的港都下了船。



「嗯~!旅行喽~!」



缪里一下船就向天高举双手大叫。



渔夫的船队也在这时进港,港边一下子充斥着满天海鸟和买鱼商人的喧嚣,缪里也不过是这热闹景象的一小部分罢了。



天气不太好,船摇得我有点晕。将酸液推回喉咙底后,重重地吸一口气。



「哎哟,大哥哥!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拖,是晕船──」



「啊,大哥哥你看!那边有旅行剧团在演戏耶!哇,那是不是在试剑啊?」



「喂,等一下!缪里……唔……」



袖子被她一扯,推回喉咙里的东西也好像快被扯出来。



「你们两个,不要走散喔!」



为我们向导的鲁•罗瓦在人群另一边挥手。



我只好强忍呕意背好行囊,揪住为热闹城镇亢奋不已的缪里后颈,追上鲁•罗瓦。



广大的大陆有好几处知名的大学城。



有的是好学国王给予特权而发展起来,有的原先是游学人士为远离俗世权谋而建立的聚落。



虽然成立过程与位置各有不同,称作大学城的地方都会有几个共通之处。



其一就是识字人口非常多,这是在其他城镇看不到的。



其二是由于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求学者,对旅人非常地宽容。



而最后,即是我排斥的根源。



「野心是吧?跟冒险心不一样吗?」



在前往雅肯的路上,我一点一点地跟缪里说大学城的事,而她最感兴趣的便是野心二字。



来自劳兹本的我们来到对岸的大陆港都后,要跟货物一起转搭另一艘船再往南航行。陆路恐怕是十分劳顿,坐船就只是一下子的事。第四天,我们已经在甲板上眺望以划分南北地界闻名的山脉。缪里还为这里冬天也不会下雪大吃一惊。



我们就这么跳港靠岸,到了第七、八天才终于骑上马背,沿河川迈向内陆。没多久,河接上了大幅转向南方的人工运河,我们在此转搭河舟。



我们的旅程,似乎与温菲尔王国出口羊毛的路线一模一样,河舟上有好多个绣上伊弗商标,已经捆好的羊毛袋。



不知道伊弗是不是觉得请信得过的人同行,就有免费人力替她顾货,至少这些羊毛让我们有免费货船能搭。而且不缺枕头床铺,缪里乐得很。



现在她即是背靠塞满羊毛的袋子嚼着木莓,问我已经没多少路程的大学城的事。鲁•罗瓦则是在前面另一艘船上,同样把他硕大的身躯塞在货物缝隙里。



「没错,就是野心。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是怎么遇到你爹娘了吧。」



「嗯。爹跟娘像这样坐船顺流而下,看到你在路边哭就带你一起走了。」



说得像收留迷路的孩子一样,但也没什么不同。



「我会在河边哭,就是因为我不懂大学城的野心,所以在雅肯被骗得很惨。」



「……」



缪里盯着我看的同时,不断把手里的木莓往嘴里扔。



「我可以咬欺负你的人吗?」



的确是纽希拉孩子王会说的话。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再说当年那些人应该都不在了吧。」



「咦……?」



抓木莓的手戛然而止。在人口很少变化的小村长大的人听了这种话,大多是这种反应。



「是……生病了吗?」



在这个大多数人只会在出生村落过一辈子的世界上,旅人是少数中的少数。缪里看似粗鲁,对灰暗话题其实很敏感。我摸摸她的头说:



「大学城这种地方的人流动很快的,就像这条河一样。」



缪里歪起了头。



「川流往而不绝,却不复原水。」



这是古代哲人留下的诗句。



缪里虽然是没听懂的样子,但至少知道不是她想的那种灰暗话题,用沾上木莓汁而发黏的指头划着水面说:



「纽希拉也有很多旅人来来去去呀。」



「可是每年来的客人都是那些人,温泉旅馆的人和村里工作的人,也几乎没在变动吧?」



就连乐手这些流浪的代名词,也像候鸟一样每年规律往返纽希拉。



「大学城的人口流动是真的很快,就像急流汇聚的地方一样。」



推开记忆之门,脑海立刻浮现暴风雨之夜般闪电瞬时照亮的景象。



「会到那里去的,不是野心勃勃,自认可以驾驭急流,以新天地为目标的人,就是──」



往缪里一看,只见她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



「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吗?」



「对,当时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光是能好手好脚走到雅肯,就已经很神奇了。我是连到底有多远,该怎么走都不知道就出发了呢。」



缪里束起木莓袋,坐直起来说:



「大哥哥你出生的村子跟纽希拉一样在深山里面嘛?」



「对呀。为了拯救穷困潦倒的村子,我手里抓着几枚发黑的银币,连不知道怎么用就下山了。」



「比我还不懂得瞻前顾后嘛。」



这听在总是按住缪里脑袋,叫她别吵着下山旅行的我耳里,实在很惭愧。



「多亏上帝保佑,和路上善心人士接济,我总算是平安抵达。但等待我的,并不是静谧的学问之都,根本相反。」



往缪里看,是因为这个为旅行而穿得像商行小伙计,腰间还配了长剑的野丫头,更适合那样的都市。



「是一个喧嚣和暴力都被野心烧到沸腾的地方。」



缪里眨眨红眼睛,不解地歪起脑袋。



「是喔?可是听迦南小弟说,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喜欢看书,爱想复杂事情的人耶。」



「鲁•罗瓦先生也符合这个条件喔。」



野丫头细细的脖子咻一下伸直。



「而且那个城市……对,实在很年轻。」



「……年轻?」



「路上行人大半是十几二十岁,还大多来自富裕家庭。他们都是想躲避啰唆家教和父母,又跟家里拿很多钱的人。」



缪里的视线往远处飘,多半是在想少了啰唆的哥哥和怎么也不敢违逆的狼母监视是什么感觉。



心里大概是热闹祭典的景象吧,可是我所想像的,却是恶质青少年们从没人管教的解放感中获得自信,大肆狂欢而已。



「出身地相近的人会结为朋党,晚上在酒馆闹不够还闹到街上去,看到不顺眼的就丢石头叫骂打群架,还天天这样吵。」



缪里听得目瞪口呆,傻笑般吊起的嘴角没逃过我的眼睛。



「那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村里小孩骑马打仗喔,阴险歹毒得多了。」



我长叹一声,望向河面另一头。



「至于在大学城执教的博士,就是专门教那群野狗学问的人。该怎么说呢……对了。」



再看看掌心,用力握起。



「他们是学界里身经百战的佣兵。」



才觉得口头叙述难以表达那种氛围,缪里已经像是从我的神情感受到那是非比寻常的地方。



迦南固然是聪明绝顶,但毕竟是来自教宗辈出的圣职家族,不必刻意在龙蛇混杂的大学城念书,把那当成真心向学之人的聚集地也不足为奇。即使听说了大学城的负面传闻,也只会以为那是年轻人稍微玩过火而已。



明白大学城实情的鲁•罗瓦,就没有明确否定我的悬念。



鲁•罗瓦可是缪里全力骚扰也丝毫不为所动的人。



「我之所以不敢同意迦南先生的想法,不是因为之前那种……你说的那种缺乏自信。纯粹是想到跟那群野狗和狗王打交道,心里就累而已。」



那些都是一代致富,什么都想用钱解决的大商人之子,以及生活荒诞到父母看不下去,踢过来请学校代为管教的放荡子。



只有一小撮人是家境贫寒,基于迫切理由而来求学。



而教授们则是以知识和理论为武装,希望一举在学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某个知名圣人曾言,假如魔女锅真的存在,看起来肯定跟大学城没两样。



至于教会的大公会议,八成就是那些高人之中特别面面俱到而出人头地的人所聚集的地方,我觉得自己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毕竟我是只看见世界一半的一半,不切实际的蠢羊。



「可是基于几个现实的理由,我非到大学城去不可,所以还是会去。」



恐将在大学城中发生的事,使我说完后吐出疲惫的叹息。不只是到了那里会唤醒我儿时的痛苦回忆,另外是担心这个不因我的话退缩,反而兴致勃勃的野丫头。



因为缪里显然很适合那样的地方。



从离开劳兹本开始,新旅程就让她一直兴奋不已。到了那个热闹到近乎暴力的雅肯,肯定是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缪里这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占了我半个脑袋,使我整段旅途都是眉头深锁。我有义务见证缪里成为端庄淑女的那一天啊。



如今雅肯只剩下一小段路了。



若想拴住缪里,我得耍点手段才行。



「我会下这样的决定,一部分是因为涉入王国与教会之争的使命感。假如大公会议是真的,也真的要邀请我,我也必须追随信念,出席这场会议才行。」



缪里的样子像是在奇怪我怎么突然说这个,但她红色的大眼睛仍乖乖等待我下一句话。



「为了王国──不,为了世间的正义,我必须谏阻教会的蛮行。为此,迦南先生建议与其一个人说破嘴,不如多带点同伴上场,的确是很正确的战略。」



爱听战争故事的缪里嗯嗯点头。



「在追寻新大陆这点上,认为大学城应该找得到了解古帝国或沙漠地区的人也很正确。」



这种话,缪里当然已经听鲁•罗瓦说过很多次了。



「而且又说不定能找到印刷圣经用的纸,可说是满满都是该去的理由。但是,因旧事裹足不前的我如今踏出这一步,无疑是因为你。」



「我?」



缪里愣了一下,我接着说:



「大学城里多得是野狗和狗王。我小时候被害得很惨,老实说还是会怕。可是我现在身边有你这只狼,还怕什么野狗呢,是不是?」



其实之前海兰问我需不需要护卫,遭到了缪里的坚决反对。我觉得有护卫在反而会让缪里难以使用狼的力量,也就顺着她了。而缪里则是凭着骑士的矜持,强调有她保护就够。最后鲁•罗瓦也帮忙说话,海兰才总算罢休。所以这样的话,对缪里特别有效。



缪里的大衣底下,狼耳狼尾当场就蹦出来了。



我也看准这一刻说道:



「拜托了,不要离开我身边喔。」



这句话在野丫头心里应该立刻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不要离开我身边。不是你不要走丢,而是保护可怜的哥哥。



平常总是气我把她当小孩看,现在被我当面一求,眼睛亮得都快掉眼泪了。



「包在我身上!」



「好,拜托你了。」



见到缪里春风得意,耳朵尾巴在大衣下摆来摆去的样子,感觉计画是顺利成功了。如果怕她被罪恶泛滥的大学城吞没染黑,不应该强行压住她,只要老实请她留在身边就行了。



好像有听过这种寓言,总之这番话已经点燃了她的斗志。



「保护弱小可是骑士的义务呢!」



看她投入成这样,我心里开始涌出些许不安,但总比用绳子拴住彼此好多了。



我为使命感熊熊燃烧的缪里面带些许苦笑,最后在耳边补上一句。



「护卫的铁则是保持低调,所以要压低声音,耳朵尾巴都要收好喔。」



「!」



缪里立刻照办,收起表情。



但脸上却像油渗开一样散出傻呼呼的笑。



唏嘘之余,我也为暂时少了个烦恼松口气。



我不太记得小时候是怎么来到雅肯的了。



基本上不是好心船夫或车队送我一程,就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南走,逢人就问大学城怎么走,瞎找一通。



到了大学城首先让我吃惊的,是我这样胡来的少年还真不少。当时经常听圣职人员说,因战乱、贫困与疾病而无家可归的人到处都是,其中比较聪明的不只是接受当地教会布施,还会习字念书,做好前往大学城的准备。



然而我们这种人身无分文,又没有管道可用,人家更不会免费教书。挨饿受冻时,忽然出现一位亲切的大哥哥,提供食物、床铺和生存所需的知识,甚至教你读书,我们当然是感激不尽。然而有一天,他会给你一份奇怪的工作。



要我们穿上破衣,手脚绑上木条,脸上抹点泥巴,挨家挨户敲门之类的。说穿了就是装可怜骗取善款,而从这天开始,原本和善的大哥哥会变成对我们拳打脚踢的恶魔,拿走一整天下来的善款,只留下微薄佣金和一小块面包。



走投无路的少年,都是像这样成为诈骗集团的奴隶。



所谓的流浪学生,其实是个自相矛盾的词。



不仅代表梦想出人头地而勉学的人,也代表披着学生的皮流浪诸国,在所到之处干些三流诈欺的小流氓。



「……啊啊,我还记得这个气氛。」



从离开温菲尔王国开始算,这段约为一周的行程。以地图来说,是从我遇见缪里父母的帕斯罗村长途南下。又海又河地一连坐了那么多天的船,陆地却仍旧连绵不绝,让缪里感慨起世界之大。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总算抵达雅肯。一般城市在进城时,卫兵会问你有没有携带昂贵物品,看你是不是通缉犯,在这里则是问你会不会读书写字。



由于城里满是自称学生的人,这样可以多少过滤一些闲杂人等,而这也使得流浪学生的种子,和不怀好心眼,等着用甜言蜜语拐骗手下的少年都被隔绝在城墙外。



见到那些稚气未脱的少年,把那些带着亲切表情上前问候的贼当救世主看,我就好想把他们全都带走。



「寇尔先生。」



鲁•罗瓦用十分罕见的稳重语气将我唤回来。



「只要您有心,迟早能盖出一所修道院来庇护这些迷途的羔羊。而现在,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我再行也救不了世上所有不幸的人。



于是我将担忧其未来的视线从那些少年身上抽离,穿过城墙踏入大学城雅肯。



「……味道好重喔……」



平时缪里一见到热闹城镇就又叫又跳,现在却捏住鼻子揪着脸。



「味道?」



我和鲁•罗瓦也闻了闻,除了热闹城镇特有的尘土味、摊贩的烤肉味,和路上家畜和马匹的粪便味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我是觉得和劳兹本没两样,鲁•罗瓦却注意到了差异。



「啊,会不会是男人的气味?」



「呼咦?」



「大学城的男人比例,比其他地方都还要多。以前我带女子修道院的修女来买教学书籍的时候,她们也有一样的反应。其实我进女子修道院时,也觉得女人味很重。」



缪里愣了一下,看看鲁•罗瓦和路上行人,最后再看看我,把脸凑了过来。



「……大哥哥就挺好闻的。」



「唔呵呵呵。」



鲁•罗瓦不知在笑些什么,我努力保持冷静推开缪里。



「好了,先去找地方住吧。尽可能找个安静又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一个适合书商的好住处。那里的人,会聊世上最长的单字是什么来下酒呢。」



鲁•罗瓦对一脸不敢恭维的缪里堆起满面微笑。



就这样,我们以书商学徒的身分在鲁•罗瓦所知的旅舍下榻。我们的读写能力和对书的知识都很充足,没那么容易戳破。



各自放好行李,用冰凉的井水把脚洗干净以后,我们回到还很清静的旅舍一楼酒馆集合。



「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在迦南阁下过来之前,把我们的事情处理好。」



当务之急是找到充足的纸,再来是新大陆那方面。



与神学家的骑枪术比赛,等迦南来再说。



「买纸的部分我来负责。我跟几间纸坊都有点关系。」



「那我跟大哥哥去找关于新大陆或沙漠地区的书?这边也有劳兹本那种大书库吗?」



「没有,到处逛书店比较好。」



「摆在店里卖吗?」



缪里表情像是怕找到了书却买不起,而鲁•罗瓦说:



「每间书店都有堆积如山的二手文法课本,老板自己都不一定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说不定可以挖到宝喔。」



可以想见,那会是一场与霉味和灰尘的战斗,缪里鼻子都痒起来了。



「不过呢,有卖书的店满街都是。在这座城跟一般杂货没两样,哪里都看得到,所以打听起来也是件苦差事。纸买好以后,我也会帮忙找书……就这样吧,两位先从西边逛起怎么样?」



「好的。」



「会说沙漠地区语言的人要怎么找?」



「直接到城里的教授公会去吧。在这里开班授课得先经过公会准许,应该有名簿才对。」



没听过的公会使缪里颇感兴趣地点头。



而这个聪明的少女忽然抬头看我。



「奇怪?既然这样,不是应该先去公会再去逛书店吗?」



我和鲁•罗瓦也一起看过去,贤狼之女滴溜溜地转动红眼睛问:



「如果城里有人很了解沙漠的事,那他应该会知道需要的书该去哪里找吧?」



买面包就该找面包店,买肉找就该肉铺。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里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还记得我说这座城是一大群野狗吗?」



小狼女一听,立刻收起下巴,警戒地抬眼。



鲁•罗瓦替我接下去说:



「如果公会里的博士都是两袖清风,就不会怎么样;但若是善于投机取巧之人,事情就会有点麻烦。」



「……」



高明旅行商人与贤狼的独生女思索一番,不久就找到答案。



「他会先自己买下来,再抬价卖给我们?」



「没错。书这种东西错过就没了,在这里干这种事的人多得是呢。」



缪里眨了眨眼睛,往我看来。



她向来都以为爱看书又好学的怪人,都跟哥哥一样又傻又憨直吧。



这才终于感受到,这座城里的人比较偏鲁•罗瓦或伊弗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