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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1 / 2)



雷利克那有货要进来,我们便改到狄安娜的下榻处谈。



路上先到罗恩商业公会,请基曼调查当年葛雷西亚领地周边的大型教会设施。基曼虽没听过葛雷西亚领地,仍答应协助调查。



我们继续在路上说明诺德斯通的事,来到深在凯尔贝旧城区内的一栋民房。周围草木疏于整理,又杂又暗,但狄安娜说这样反而自在。



「我跟婚礼上认识的兔子商人一见如故,而我自己又需要很多石头作研究,只要他们在南方开设分行就会方便很多,所以就来帮忙了。」



狄安娜端出水果酒,另给缪里一杯还没变成酒的蜂蜜葡萄汁。听说那原本要做成实验用的醋之后,连缪里也忐忑地舔舔再喝。



「话说回来,十年的时间,在人世里真的影响很大呢。」



她在桌上放下自己烤的饼乾并这么说。那自若的笑容中,含有被时光之流搁下也能乐在其中的长者余裕。



「连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狄安娜难以置信地笑,缪里缩缩脖子。



她含蓄的态度,让我猜想她会不会也是像哈斯金斯那样拥有强大力量的巨鸟时,缪里怯怯地开口问:



「狄安娜……姊姊,你……」



没称她阿姨,是因为她对伊弗那么说之后脸颊被捏到快哭出来过吧。



「你跟爹娘他们一起旅行过吗?」



「正确来说,是在旅途上认识的。就在南边一点的城镇。」



缪里视线左右飘忽了几下,最后鼓起勇气似的问:



「爹娘很少提起你的事……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狄安娜显得有些意外,而我也终于了解缪里为何态度一反常态。



她对父母的大冒险当然是再多也听不腻,也几乎全部都记住了吧,可是他们却很少提及狄安娜的样子。



我是听别人说过,知道他们为何闭口不提。对不知情的缪里来说,猜想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也是在所难免。



而这位狄安娜的个性似乎和伊弗一样喜欢捉弄人,只是调性不太一样。



「我是可以告诉你啦……他们现在感情还好吗?」



居然对缪里这么问。



「爹跟娘?好到我都想吐咧。」



在女儿缪里看来,父母如胶似漆的样子很肉麻,但那样的回答已足以逗乐狄安娜了。



「那我要说的事,你应该会觉得很有趣吧。」



「是吗?为什么?」



「因为当时啊,他们光是牵个手就会脸红呢。」



缪里的耳朵和尾巴立刻从头顶腰间蹦出来。



她不只热爱铲奸除恶的故事,罗曼史更是爱得不得了。



「我想听!」



虽然觉得听了会有点对不起赫萝和罗伦斯,但我绝不是替他们顾面子才喊停。



「在那之前,有些事我想请教您。」



缪里噘嘴瞪来也没用,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想问黄铁矿和人骨的事是吧?」



缪里嘟圆脸颊,伸手抓一块狄安娜招待的饼乾。被它的硬度吓一跳之后,接受挑战似的龇起牙,啃得咔咔响。



「我已经知道人骨八成是用来作肥料,可是黄铁矿就想不通了。」



「就说是提炼酸嘛!」



缪里喷着饼乾碎屑说。



「我也是先想到这个,可是买一船的矿,搞不好连我死了都用不完吧。」



我不认为答案会一问即出,若连狄安娜都不知道,剩余选项就很有限了。而一人往西方大海去了,一人的嘴比什么都还紧,只能先将矛头指向弱点最明显的瓦登。



「有炼金术师协助他是吗?这么说来,已经过了实验阶段吧。」



听不懂的我,和嘴角沾上饼乾碎片的缪里面面相觑。



「我是说,他们开发了某种新技术,现在已经进入实行阶段,才会用到大量的黄铁矿。不过什么事会用到黄铁矿呢?」



狄安娜说话不想是替我们解释,而是帮助自己深入思考。



我闭上嘴,不去打扰她,缪里却仍在她身边咔咔咔地啃饼乾。



「缪里。」



大概是啃起来真的很痛快,出声制止却被她露齿威吓。



「呵呵。这饼乾也是婚礼上认识的人教我的喔,记得是艾莉莎吧。」



她是真正教懂我何谓信仰的恩人。



「还有啊,那其实是要用饮料泡软再吃的。」



「嗯咕。真的吗?咬起来口感很棒耶。」



我还怕她咬断牙齿呢,该说真不愧是狼吧。



「啊,我还想问姊姊一件事。」



缪里用臼齿咬碎最后的碎片后问:



「从那个叫黄铁矿的东西提炼出酸的具体过程是怎么样啊?他那里会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在提炼酸的东西吗?」



我想起在诺德斯通的屋子里见到的蒸馏器。



「就是放进我在房子里见到的蒸馏器里烘烤吧。」



「烘烤……?」



「以酒来说,是类似酒的精华的东西跟水混合出来的。把酒拿去煮开,就能取出那个精华。」



「酸也是这样?」



觉得应该也是如此的我望向狄安娜,而这位鸟所化成的炼金术师轻点了头。



「基本上是那样没错。只是,你们说在他家看到蒸馏器是吧?很遗憾,那应该不是证据。你们会认为那是蒸馏器,是因为那是金属制的吧?」



「应该吧……感觉像是铜。」



狄安娜想了想,审慎地说:



「那么酸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提炼的没错。黄铁矿的酸可以溶解多种金属,衣服也溶得掉。」



「咦!」



爱美的缪里赶紧查看衣服有无损伤。



「所以提炼自黄铁矿的酸,会用铅或锡等金属容器保存,最好是玻璃。用铜制蒸馏器去烘烤黄铁矿,马上就会烧得破破烂烂。再说,假如那真的是他使用的蒸馏器……对,你这只狼应该当场就发现了。」



狄安娜对缪里说道:



「黄铁矿是要用火去烧,把那个烟收集起来溶于水中,再将水浓缩以后才得到酸液。那时候的烟啊,实在太可怕了。」



「很臭吗?」



「啊!」



我替缪里问,而缪里忽然大叫。



三角狼耳还高高竖起,手抓得我肩膀都痛了。



「对对对,味道啦,大哥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味道?」



缪里说:



「先前那个伯伯说的!就是味道啦!」



完全听不懂。



我望向狄安娜,看她是否懂了些什么,而她却歪头不语。



「吼~!我可是狼耶!大麦小麦都闻得出来,有人骨洒在田里面怎么会没发现!」



在那宽广的麦田边,缪里的确是一脸心旷神怡地大口吸入充满青草香的空气。这么说来,难道以人骨作肥料的假设是错的吗?



刚得到的线索又化为虚无了。



这么想之后,记忆中麦田边的缪里继续动作。



当时她走近麦田,蹲了下来。



「麦田里不是没什么不对劲吗?」



「咦?啊,嗯,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喔。奇怪,那该不会是骨头的味道吧?」



我有种深夜在桌前书写的焦虑。



明明有灯,却被自己手的阴影遮住了字。



要找的东西感觉就在眼前,但怎么也构不着。



这样的我们让狄安娜嗤嗤笑道:



「呵呵,不错喔。真的很不错。」



妩媚的炼金术师望着窗外天色渐暗的巷弄。



转回来时,眼睛眯得像是看着耀眼的东西。



「参加他们的婚礼后,我开始觉得自己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很傻,又开始尝试接触人世了。」



见过缪里父母那样,也难怪她会这么想。他们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会这么受欢迎,原因八成就在这里。



「虽然与人交流难免会有些不愉快,但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有时那会是如此热闹黄昏下的对话,或者是替这个早就看惯了的世界带来新观点的时候。」



缪里也会让我有这样的感受,但我完全不了解狄安娜为何这么说。疑惑之中,她纤白的手伸向桌面。



「炼金术师善于把人们想不到的东西组合在一起,造出新东西。所以我在想,把你们说的话组合起来会怎样。」



是指组合人骨肥料和黄铁矿吗?



「肥料是用来滋养大地吧?而我们的肥料,是没有狼的牙齿就恐怕咬不动的饼乾呢。」



「……呃……」



回答的是缪里。



「所以用什么都能溶化的酸!」



狄安娜轻轻地眯眼微笑。



「人吃坏肚子,不也会吃煮得烂糊糊的麦粥吗,那么其他地方也能运用相同道理吧。」



「土地也是吗?」



「其实作实验的时候,如果想加快反应,会先把材料切碎。」



也就是说坚硬的骨头溶化以后,效果会更快吗。



「这样也能一并解决量的问题。要给那么大的田施肥,骨头再多也不够用,用来溶骨的酸也一样。要弄满一口瓮的量,可是很累人的呢。」



这瞬间,那城镇的景象忽然布满我眼前。



拉波涅尔,以小麦主要产地着称。



在那里掌管丰收的,是谁呢?



「该不会……这就是选圣乌苏拉的原因。」



为拉波涅尔带来奇迹的守护圣人,不是骑普遍的羊或猪,而是坐在大水瓶上。因为圣乌苏拉给了他们会涌出丰饶之水的奇迹水瓶。



「可是……喔不……真的吗?」



种种散乱的证据骤然被坚韧的线联结起来。我真的认为这个假设,甚至可以解释关于诺德斯通家的所有怪异谣言。



原来荒芜的大地突然出现掌管丰饶的守护圣人,在暴风雨中随幽灵船的出现流上岸的大量人骨,多到让人怀疑是用来与恶魔交易的黄铁矿,全都指向了麦田。



原以为是想像的产物,如今却伴着实际形体从天而降,使发麻的感觉从脚底急涌上来。



就快被这兴奋淹没时,我的视野忽然摇晃而回过神。



原来是缪里在摇我的肩。



「大哥哥,不要恍神啦!」



「啊,好、好的。」



在那红眼睛的注视下,我总算恢复冷静。



被老鼠洪水冲得晕头转向的缪里,在这种时候特别可靠。



「狄安娜姊姊,你有办法确定刚说的是真是假吗?」



「黄铁矿的酸我这有,骨头的话去肉铺就能弄到几根猪骨牛骨吧。溶化以后对麦子有没有帮助,就只能靠你这只能寄宿在麦子里的狼的女儿来闻了。」



「那就拜托你啦!」



即使被硬塞工作,狄安娜也反倒有趣似的微笑。



「那么大哥哥!」



缪里站起来看着我说。



表情像在生气,同时也有点不安。



问她表情为何如此,并不是难事。



「那个爷爷是坏人吗?还是怎样?」



缪里想知道的是诺德斯通是不是异端。他是活在疯狂所推动妄想世界里,还是有所苦衷而无法将事实公诸于世。



截至目前,事情就像走在剃刀边缘上般岌岌可危,但我无法断定他是异端,即使利用人骨也一样。



圣经里有个故事,说一名圣人来到一个受旱灾之苦的村子,用自己的血替人们止渴。同样是饮血,在不同状况下就会被人当场论断为异端而判处绞刑了。目的不同,就能使行为正当化。诺德斯通与其炼金术师的行为,是位在合乎神意的界线边缘的神这一边。



「我想……他,不是异端。喔不。」



我摇头重说。



「没错,他不是异端。假如他真的是这么做,那我可以坦荡荡地替他说话。」



若知道人骨出处其实是从前的葛雷西亚领地,王族也很可能愿意替诺德斯通撑腰。我相信只要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无论是谁都有一定程度的共鸣。



那我该选择的,就是按照预定计画,经由劳兹本将瓦登他们的船归还诺德斯通。



因为从劳兹本就始终不绝于耳的诡异谣言,全都是有凭有据的事。



「大哥哥,还要赶快跟臭鸡说啦。老鼠他们一定快急死了。」



缪里都拉扯袖子要我动身了。



「呃……」



我看看狄安娜,她愉快地眯眼而笑。



「不用管我。不过──」



这位妩媚美女的笑容,竟意外地纯真。



「两个人的旅行啊,好像也很有意思。」



被缪里拔萝卜似的催成这样,我很难当场同意她说的话。接着缪里又趁隙说道:



「旅伴一定要选好喔!照顾大哥哥这种笨蛋真的累死人了!」



我睁大眼睛往缪里看,被她用「有说错吗?」的眼神瞪回来。



这让狄安娜终于笑出声来了。



「快,拨云见日了!大哥哥!」



得知诺德斯通和瓦登都不是坏人后,缪里开心极了。



虽然吵得我耳朵都痛了,但总比遇上悲剧而闷闷不乐好。



好上太多了。



「想不到,居然一次就把每件事都说通了。」



「这世上的不可思议是无穷无尽,真相亦然如此吧。」



鸟所化身的炼金术师狄安娜,包起剩下的饼乾送我们离开。



缪里将饼乾当贤者之石一样接下,举得高高的。



回到罗恩商业公会后,基曼装模作样地摊开大地图,开口前先指出一块以墨水圈起的地方。那是位在凯勒科北方,约小指尖大的领地。



「从前,这座城的正教徒与异教徒以河为界互相对立。如果王国又从北方侵略,多半会演变成三方混战。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里以前是王国的领地,大概是后代都已经灭亡,没人传颂他们的故事吧。」



地图上,那小小一圈无足轻重。但从前那里有人居住,与倾覆其人生的历史一同长眠。



「有帮上忙吗?」



「谢谢!」



缪里扑抱基曼,使沉着冷静的商馆之主诧异得睁大了眼。



「爹娘他们把你说得跟坏人一样,害我好担心喔!」



她居然说得这么直接,让我为她的少根筋捏把冷汗,不过基曼本人倒是显得很得意。



「还用说吗,我可是坏商人呢。」



「比伊弗姊姊还坏?」



基曼挺高胸膛,用手拉平上衣。



「那当然。」



那高傲的笑容惹得缪里哈哈大笑。



后来缪里吵着要我快赶到凯勒科去,可是天色已晚,出不了船。没提议骑马走陆路,是因为前往布琅德大修道院那次,屁股被马背颠到痛死了吧。



于是我们返回房间写信。缪里开窗吹声口哨,很快就有海鸟飞来窗边。



「那就拜托你喽。」



缪里将腾上古葛雷西亚领地地图,并记述当地教会设施与事情缘由的信件绑在海鸟脖子上。海鸟查看风势般上下摆喙两三次,一溜烟飞上灰云斑驳的蓝色天空。



「对了,狄安娜小姐是鸟的化身?」



我关窗转身,见到缪里在床上伸展手脚。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又发现如何洗清诺德斯通的嫌疑,她也总算能放松了吧。用力而膨胀的尾巴在卸力时整个塌下来的样子,让我不禁笑出来。



「……呼。对呀,她跟臭鸡不一样,是脖子和脚都很长的大鸟喔。」



她瘦高的形影,使我联想到北方的候鸟。



这时,缪里冷不防跳起来。



「忘记问娘他们的事了!很重要耶!」



她立刻跳下床,匆匆整理行装。



「缪里,天都黑了。」



「不行!今天我就要知道!」



看来缪里还要很久才能习得骑士的沉稳。



「我一个人去就好,你留在房间等我吧。」



她以皮绳绑紧腰间佩剑并这么说。



让女孩子在天黑以后单独上街不太好,但应该比起我独自闲晃安全得多了,可是问题好像不在这里……还没纠结完,缪里已经不见了。



开窗一看,缪里就像是知道我会这么做,在人影变得稀疏的港边挥手。



傻眼叹息的我也仍苦笑着挥挥手,缪里笑嘻嘻地消失在阴暗的城里。



感觉上,我好像被缪里带坏了。



「那我就把握时间,把剩下的工作处理完吧。」



如同修士誊写的宝贵圣经偶尔会沾上猫的脚印,缪里也常在我写东西时来捣乱。尤其是写给海兰的信,她盯得简直像在查验有没有暗藏密码一样。



我趁狼不在坐在桌前打开墨壶。得向海兰报告事情经过,请她计划如何善后才行。除了瓦登的真实身分外,其他都据实以报就好了吧。



斟酌着如何行文并拿起羽毛笔时,有人敲门了。



「请进。」



然而应门之后,门没有任何动静。



听错了吗?我起身开门,结果一个人也没有。



「……?」



也许是现在离商人退兵回窝的时间还早,阴暗的走廊左右两端都是一片空寂。关上门想坐回去时,咚咚咚的声音又来了。



原来敲的不是门,是窗。同时还有霍霍的振翅声。



「回信来了?」



这也太快了吧。一开窗,跳进来的不是海鸟,而是鸽子。



「哇、哇!」



鸽子生气了似的在房里乱飞,绕了三圈左右才总算降落在床上。脖子上绑着书简,是夏珑派来的吧。



但每当我接近,它就张开翅膀想飞,表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啊,因为缪里不在吗?」



如同我无法区分城里的鸽子,鸽子也认不出我是谁。



思考该怎么办时,窗外又传来振翅声,另一只鸽子停在窗框上。第二只鸽子看看我和床上的鸽子,轻拍翅膀飞上我右肩。看来它认得出我。



脚上理所当然地绑了纸条,摊开一看,竟然是缪里丑丑的字,写着:「晚餐我在狄安娜这吃喔!怕孤单也要忍耐喔!」



受不了……我霎时没了力气,但见到肩上鸽子后心生一计,比手画脚地要它替我跟床上的鸽子沟通。而后鸽子鼓起喉咙,叫了一声。



床上的鸽子惊讶地伸长脖子,回应般抖了抖。



看来是讲妥了,床上的鸽子也往我左肩飞来。



「鸟这样看起来也挺可爱的嘛。」



我取下它脖子上的书简,用指尖轻抚它的头,它也满足地咕咕叫。



「呃,那这边是……」



我以为有信就是夏珑寄来的。说不定是她成功说服了瓦登他们而得知谜底,刚好和我的通知交错了。



但在苦笑着猜想缪里肯定会很呕并展开整齐折好的信纸那瞬间,我竟被一股无形的压力赏了一巴掌。信以工整得吓人的字迹写成,言简意赅,力量巨大到一时进不了我脑袋。



信是人在拉波涅尔的亚兹寄来的。



──请立刻返回拉波涅尔。



──主教得知走私一事,城里有混乱情形。



──史蒂芬阁下身为执法者,已下布告捉拿前任领主。



字面是一看便知,但花了一段时间才下咽。



之后几行是简短的说明,表示参与诺德斯通走私船走私的商行因船只搁浅而无法及时交货,导致走私曝光。需要如此铤而走险,可见经营状况真的艰困。史蒂芬那座宅子,不就是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搅乱了贸易网,逼商人不得不拿来抵税的吗?



无论有何苦衷,对于早已将诺德斯通视为疑犯的主教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动机了。事实上,现任领主史蒂芬也是一副不愿再反抗主教的样子。对史蒂芬而言,与其强行保护怎么看都是异端的诺德斯通,向教会表示恭顺才是真正为领地好。



亚兹认为,主教或许会以调查走私为由,将诺德斯通拖上异端法庭。假如我是主教,我也会这么做,且为防万一,还会先将诺德斯通带到王国权力所不及的大陆那边。



在那之前,必须有人站出来证明诺德斯通的清白。



「可是我……是要怎么回去……」



我没有翅膀,敞开的木窗另一边吹着比黄昏更强的风,湿气还很重。系在港边的船只轧轧作响,其间还有白浪破碎的声音。



在这乾着急也不是办法。



「能帮我送信吗?」



我向替缪里送信的右肩鸽子问,但唯一能寄托的鸽子却看着我歪头。



「……啊啊,可恶,太依赖缪里了!」



亚兹能送信,是因为他懂得未雨绸缪,先问了缪里怎么请鸟送信吧。可是愚蠢的羊却只会跟着狼尾巴走,想都没想过。



肩上的鸽子是无辜的,我便小心翼翼将它们请下肩膀,熄灭蜡烛抓起外套,出了房间又连忙回头关窗再出去。说不定会有暴风雨呢。



穿过一楼大厅时,基曼对我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个,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有船去王国吗?」



我自知不太可能,但不得不问。



「……我姑且找找看。」



「麻烦了。」



我这就离开商行,拍在脸上的风出奇地冷,使我打着哆嗦跑过失去人潮的港边。港边只有零星几堆弱小的篝火,船只都像系在马厩里的马一样安静,彷佛在暗示夜海不是他们的场地。



夜里能否出船,我已经在北方群岛学过教训了。况且天气又转坏,更别说风这么强了。基曼或许能找到几个不要命的船员,但这样我自己也得冒生命危险。



考虑到诺德斯通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返回拉波涅尔。谜团都查清了却绊在这里,岂不是全泡汤了。在黑暗的凯尔贝街道上,我愈跑愈焦虑。



因此迷路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找到狄安娜投宿的地方。连敲门的时间都省了,直接拉开面路的窗。



「啊,大、大哥哥!」



往里头一探,只见缪里吓得尾毛倒竖,还仓皇放开木酒杯,内容物自然不言而喻。



「这、这个……」



看她拼命想辩解的样子,我叹个气要她别急,从怀里取出亚兹的信交出去。



缪里疑惑地小心接近,伸手取信。



不等她看完,我先对狄安娜问:



「有件事想拜托您。」



那美丽的炼金术师保持淡淡笑容,优雅地侧首。



「我听说您是鸟的化身,能送我们到王国去吗?」



缪里的惊讶不知是来自我这句话还是信的内容。无论如何,想躲着啰唆兄长偷喝葡萄酒的捣蛋心态已经一哄而散了。



「怎、怎么办!爷爷要被杀掉了!」



这话使狄安娜稍微皱眉,又转向我。



「看来你们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但我无能为力。」



她纤瘦的身躯伴着叹息靠上椅背。



「我虽然是鸟,能送的顶多是婴儿罢了。」



好像有听过送子鸟的民间故事。



平时或许会想多问两句,但此时现实正汹汹而来。



「坐船行吗?只是这阵子天气不太稳定。」



凯尔贝与王国可谓是眼鼻之距,天气好便能看到对岸,据说厉害的人还能把标枪丢过去。但在风强浪高的夜里出航有多危险,我已有过亲身体验。



「我有请人找了……」



「那可以让姊姊代替我们去救人吗?」



缪里整个人倾到桌上问,而狄安娜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是可以飞一趟……可是到时候,恐怕会有更多问题。」



「为、为什么?因为你不认识爷爷?那只要认得出还在拉波涅尔的亚兹就行了!他跟臭鸡那边的鸟很好,姊姊一定认得出来!」



缪里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声音那么大,是因为狄安娜表情无动于衷吧。狄安娜静静听到最后,动也没动地回答:



「不是那个问题,你哥哥应该会懂吧。」



狄安娜平静的视线,和缪里火烫的目光都投射过来。



「……现在诺德斯通有异端之嫌。狄安娜小姐在这时候去帮他,会造成不自然的状况。」



「!」



缪里咽下口中的话,表示这伶俐的少女已经懂了。



人们原本就怀疑诺德斯通将灵魂卖给了恶魔,要是再依靠非人之人的奇迹,等于是印证他们的怀疑。



「毕竟不能像鸟飞不留影那样。就算那位老爷爷被幽禁起来,我也能啄破石墙把他带出去,但这也得付出相对的代价。况且我这么大的鸟飞过城镇,想必会有人当我是恶魔的使者吧。」



无论狄安娜的真身是什么样的鸟,一定是非比寻常。光是出现这样的鸟,恐怕就会被人视为凶兆,成为架上火刑台的根据。



别忘了外地旅人经过遭虫害的麦田边时会有什么无妄之灾。



「那、那就找臭鸡!她行吧!」



「这个嘛……你们说的这位夏珑小姐好像很懂得人类社会怎么运作,找她帮忙才是最好吧。而且,你们的同伴不是还有老鼠吗?」



正确说来,瓦登他们不算是同伴,但缪里早就把他们当自己人来介绍了吧。



「这么说来,请夏珑小姐和老鼠在今晚一起到王国去,潜入牢房把人救出来还比较实际呢。」



「就是啊!听到没,大哥哥!」



「可是──」



狄安娜冷静地给予警告。



「这么做会留下他逃狱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他与教会为敌的事实,这样前任领主在那里就待不下去了。没关系吗?」



缪里想大叫似的张开嘴,出来的却只有呜咽般的吐息。



诺德斯通曾枯乾地悲叹自己无法在那块土地扎根。



现在还不是自愿求去,而是成为众矢之的而逃亡。



到这地步,诺德斯通能去的就只剩与死亡比邻的西方大海了。



聪明的她很快就理解这点,尽可能压下了感情,但那并不代表她心里也同样成熟。



激情撞上理性的堤堰,几乎要把缪里的心给震破了。我不忍心看她那样,隔着窗口紧抓她双肩。



「缪里,你冷静一点。至少那边还有亚兹先生在,他可是那位伊弗小姐的部下啊。」



一定会有些对策才对。



「唔唔唔唔唔……」



缪里在我掌中低吼,是因为她肯定诺德斯通并非异端。



事情只差一点点就能圆满落幕,一定让她懊恼极了。



「而且我们最晚也会明天就到王国去。」



「在这种天气?」



缪里的狼耳狼尾都似乎有些受潮了。



在纽希拉的山里,这名少女能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觉天气的变化。



「明天多半会起大浪,你忘记北海的事了吗?」



「先到凯勒科去怎么样?」



狄安娜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样子太显眼,要到紧要关头才能出手。不如就先通知夏珑小姐他们,请他们到王国去吧?他们应该能在暴风雨来临前赶到王国那。然后……我想想,问问诺德斯通自己怎么想怎么样?他想到西海尽头去没错吧?假如他对故乡没有留恋,还有投靠我们这条路能走。」



狄安娜不愧是在古老城镇当了多年炼金术师。



替我们指引了一条确实的明路。



「以你的脚程,到凯勒科应该用不了多久。不会喝了一点葡萄酒就醉了吧?」



她大概是为了舒缓我们的紧张才这么说的。缪里被雷打中似的绷直,泪汪汪地对狄安娜进行无言的抗议,而我则对缪里摆出「我就知道」的脸。



只有狄安娜一个愉快地拍着手。



「来,赶快行动吧。你们和我不一样,只能活在当下喔。」



她是生命悠长,喜欢林荫的鸟的化身。她成为炼金术师的原因,其实赫萝也曾在无意间提过。



若问炼金术师在研究些什么,答案不外乎是化铅为金的秘法,和永恒的生命。



而狄安娜也曾经爱上人类,经历了无可避免的分离。



「你偷喝葡萄酒的事,我会报告给赫萝小姐知道喔。」



「唔唔唔……」



缪里泪汪汪地看着我,狄安娜温柔地望着她。



狄安娜任自己倘身于时光之流中,缪里却等不及想长大,伸长脖子望向河的上游。



想到这里,我好像明白缪里为何独自跑来这里了。



她一定是想和非人之人单独聊聊不会告诉我,也没有必要说的事。就像赫萝从前和狄安娜聊不能告诉旅伴的事那样。



「缪里,能送我到凯勒科去吗?」



狄安娜无法用脚抓着我们渡海,但骑在恢复狼形的缪里背上,转眼就能到凯勒科了。



「唔……摔下来我可不管喔!」



缪里说完就甩开我的手。



由于凯尔贝这个城里人多,我们便过桥向北,穿过留有昔日风貌的旧城区,找到杂树林再让缪里化为狼。



今晚没有月光,缪里的银毛却似乎仍在黑暗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这样明明就很神圣,为何平常都是野丫头的样呢,真教人百思不解。总之我收好她的衣服,和剑一起背起来再骑上去,而银狼没出声让我预备就起跑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很想赶时间,但那多半也是在对我抗议葡萄酒的事吧。



缪里一下子就跑出草原,改沿海边前进。我们在船上确认过海边没有人家,不过她不是怕人看见,单纯只是想在平坦的沙滩上尽情奔跑吧。海浪也会为她抹去足迹。



缪里不停地跑,速度比海风还快。



不晓得紧抱在她背上多久,风削过耳边的声音被她的呼吸与脚步声取代。缪里不知何时离开了沙滩,走在陆地的草原上。



『海边应该有人在看着。』



缪里发觉我在左右张望,大气不喘地说。



「凯勒科快到了吗?」



『就快了。刚才有鸟发现我以后飞走,大概是去联络臭鸡他们。』



她停下来,要甩开跳蚤般浑身一抖,我便爬了下来。缪里用后脚搔搔脖子,再抖一遍才变回人形。



「吼~都是你一直抓同一个地方,头发都翘起来了啦。」



缪里好像还在为葡萄酒的事赌气,但我在道歉之前先把衣服交给她。



「赶快穿起来。」



在我面前这么理所当然地赤身裸体,让人很不自在。



接着我们徒步走向凯勒科,伊蕾妮雅站在村口,见到我们便挥起手来。



「怎么了吗?」



缪里没答话,跑累了似的扑进她怀里,伊蕾妮雅抱得很错愕。



「诺德斯通阁下危险了。」



以蓬松毛发包容缪里的伊蕾妮雅吓得手不禁用力,缪里发出模糊的哀嚎,尾巴难受地甩动。



「而且不是单纯找人去救他就行。」



转述亚兹的信后,伊蕾妮雅也明白大事不妙而牵着缪里的手进村。穿过广场时,瓦登几个在急就章的木牢里盯着我们看。



「先等一下。」



我请伊蕾妮雅稍停后走向牢笼。



「……干嘛?」



且无视青年瓦登十足海盗头子样的凶恶眼神,压低声音说:



「你们变回老鼠听我说。」



想救诺德斯通,少不了瓦登他们的协助。



不过瓦登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说,表情更怀疑了。



「该不会一出去就是鹫爪在等着我们吧?」



「啊,算是啦。可能要抓着你们飞……」



夏珑化成鹫以后,自然是以这种方式送老鼠瓦登过海吧。刚想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才发现两边想的是不同的事。而瓦登虽然脸色发青,但看在牢里还有其他同伴的份上,没等我订正就挺胸说道:



「怕、怕你啊!」



并霎时变回老鼠爬出来。我觉得现在再解释反而奇怪,乾脆就闭嘴了。然后小心避开瓦登他们,前往缪里她们所在的村长家,往点了灯的房间走去。



「这么晚了做什么?」



夏珑手拿酒杯,脸有点红,村长和领主也都醉醺醺的了。看来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为了答谢夏珑他们接收那艘船,摆了场酒宴。



「你喝酒啦?」



不久前才偷喝葡萄酒被逮个正着的缪里不平地说。



「这叫应酬。什么事?」



夏珑轻松撇开缪里的獠牙,往我看来。



「拉波涅尔那有信来了。」



给她看了亚兹的信,她脸上顿时残红全消,出现另一张表情。



「这下麻烦了。」



「出了什么事吗?」



夏珑转身对眼神迷蒙的领主耸肩说:



「走私船的处理上有人来插手,常有的事。」



「喔喔,那就不好了。那艘船可是要交给劳兹本缉私官的啊。」



领主怪腔怪调地说个不停。为了与地方权势打好关系,这类酒席是免不了的吧。



「我到外面说个话。」



「好的好的,我就不送了……」



年迈的村长都打起瞌睡了,领主还在为自己斟酒。



离开酒席时,夏珑还往躲在暗处的瓦登瞥一眼。



「幽灵船之谜我已经全部解开了,可是诺德斯通阁下却在这时候陷入危机。」



走出村长家,我确定周围没人才说。



在脚边读信的瓦登错愕抬头。



『喂,给我等一下!你说什么?』



不知他是指前者后者而答不出话时,瓦登扔下信纸举起双手说:



『谜底你解开了?骗人的吧?』



缪里在瓦登面前蹲下,挽着他双手拉起来。



「人骨是肥料的原料,而黄铁矿是用来溶化骨头的,对不对?」



『……』



没有点头,是他最后一点骨气吧。



在他们看来,诺德斯通究竟是不是异端,根本无从分辨。



犹豫到最后,是因为他们无法排除他只是被人当成异端。



夏珑指着瓦登的鼻子说:



「你们这些老鼠没出卖他才不是为了义气,而是为了钱吧。既然是用来做肥料,就是跟生产小麦有关。」



谁也不曾着眼的人骨,和没有用处的黄铁矿如今组合在一起了。诺德斯通家的拉波涅尔能成为产量巨大的小麦知名产地,就是因为这个全世界恐怕只有这里知道的配方。



不过夏珑此时的讥讽,感觉是在给瓦登他们台阶下。



『为、为了钱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