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幕(1 / 2)



外地人来到这座岛,原则上都是在教会下榻。



鲁维克同盟也不例外。



他们前往教会的排场,弄得像国王出巡一样盛大。



从那巨大船只出来的人,每一个都符合约瑟夫带来的消息。



队伍由高举教会旗帜的旗手打头阵,这部分就用了四个人。接著有四个扛轿的圣堂骑士走过他们踏实的地面,轿上坐个国王般威风八面的男子。



他脖子垂挂绣有金线的披带,手上金戒镶著眼珠那么大的宝石,头戴象徵教宗宝座的尖帽。虽不知是来自何方,但至少看得出他位居大主教,在有主教座的城镇掌管教会。



身为志在圣职者,我自当竭诚向他致敬。在中庭低头迎接的途中往轿上偷瞄时,见到的果真如我想像,是个活力充沛的壮年男子,外表年轻得与其地位很不相称,肯定怀有某些能填补年龄的素质。多半就是脸上藏不住的野心吧。



威武的圣堂骑士鱼贯跟随在后,不过他们在这样的天气里全身穿戴铁制甲冑,只披了块布将就。飞雪很快就堆在他们身上,再过不久就会变得像路口的雪人那样吧。他们表情紧绷不是为了展示威严,而是害怕冻伤。



「好多钱箱啊。」



见到后头的马车上,站在身旁的约瑟夫忍不住似的对我耳语。钱箱已经多到壮硕的马匹要低著头死命拉了,这样的车居然共有四辆。



后方,是个同样坐在轿上,身穿毛皮大衣的男子。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富有来看,应该是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后头带著一队部下,然后是几个明显是文书职的男子,手上小心抱著一大包可能是羊皮纸叠的物品,最后似乎是他们请来的佣兵。



莱赫带头迎接队列。表情僵硬应该不是为自己酒醉而羞愧,况且遇到这样的场面,再醉也会立刻清醒。



好比野兔群中凭空冒出了一头狼。



「现在怎么做?阿蒂夫送来的信上说,只要你们有生命危险就立刻带你们回去。署名除了史帝芬先生之外,还有一个叫海兰的人。这位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吧?」



约瑟夫侧眼看著莱赫像头来不及逃的小鹿,向前欢迎代表教会而来的大主教一行,并对我如此耳语。



不管怎么看,在此时此地投入这么多人,一定与王国和教宗的战斗有关。海兰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海兰只要我调查情势,别轻举妄动。



反过来说,我不能没查出他们的目的就离开。



几番逡巡后,我下定决心开口:



「其实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找修道院建地,还有另一个目的。」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眨了眨眼后尴尬地笑。



「我想也是。况且信还是史帝芬先生亲笔写的,我自然是心里有数。」



他两肩大耸,拍拍我的肩。



「只要有我能帮的就尽管说。」



我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我应该相信他。他打从下船就死命地跑又慌成那样,怎么看也不像演戏。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往真懂得以狼性处世的缪里看了一眼,而她察觉我的视线便眯眼一笑。那表示缪里的直觉也认为没问题吧。



「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



约瑟夫投来恶劣环境居民共通的多虑目光。



注视我双眼片刻后,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缓缓闭目并按胸行礼。



同时,国王般的大主教下了轿,大动作拥抱莱赫。面对不断进入教会的队伍,助理祭司扯开喉咙招呼宾客,忙得不可开交。载行李的车也多得吓人。



「看这情况,教会恐怕没房间给我们睡了。」



我们能破格独占一个房间,是因为宿舍空空如也。



「我有亲戚住在这里,就在那借宿几天吧。平常他们不太喜欢外地人,可是遇到这种事,相信他们也能体谅。」



当地人应该大多认为,和收购渔获的南方商人牵扯太多准没好事。这也间接表示出双方力量的差距。



我有必要将鲁维克同盟和搭乘他们的船来到此地的大主教,看作是明知这点而刻意用如此夸张的阵仗展示其力量。而目的不管怎么想,都肯定是削弱这个地区。那些堆积如山的钱箱,无非是他们的力量象徵。



这地区的确缺钱。只要一枚金币银币,就能避免许多憾事发生。我自己也曾考虑以赠送物资进行怀柔笼络。



可是这当中有几个疑点。



据说教会曾数度尝试控制这里,结果都以失败收场。那么现在这么露骨地用钱收买,不是更容易遭到反弹吗?甚至可能引起更糟的问题。



例如岛民用这一大笔钱自我武装、购置新船,届时将更难以武力屈服。鲁维克同盟是据点位在南方的商业同盟,与德堡商行距离遥远。无论船只再大,想长久防止他们背叛也非常困难,在战时也无暇监控这么大的部队。



照理来说,以凯森岛为首的海盗组织很可能会先将鲁维克同盟的这一大笔钱占为己有,待内部整顿妥当,再向温菲尔王国灌迷汤,或是以敌对为由加以威胁。如此不只能再捞一笔,只要没事摇摇该支持谁的天平,就能长期勒索资金,欧塔姆不可能错放这种机会。



毕竟从富裕国家和富裕教会捞钱所受的良心苛责,应该比渔夫腿伤而不能工作,就把她女儿卖给奴隶贩子低得多了吧。



但话说回来,既然连我都想得到这种可能,鲁维克同盟和大主教他们会没发现吗?



会是大商人那边说得太简单,蒙骗了大主教?例如这里穷得可怜,只要塞给他们几车钱箱,就会帮他们对抗温菲尔王国,然后商人再找一堆东西拿来这里倾销,把那些钱赚回来之类?



可是到头来,问题又会回到先前的背叛上。假如这片土地的人并未依计协助教会,那么灌输错误情报的人就得负起责任。



而约瑟夫也说到了一件事──商人绝不会做白费力气的事。



既然带了那么多钱箱来,就要带等价的东西回去。



不会是用来买鱼。



那么,他们要带什么回去呢?



就算出资可以向大主教换取特权契约,以商人而言,把钱留下来就走实在太过鲁莽。



损益并不合算。



怎么说都说不通。



「大哥哥,你又在想事情啦?」



缪里的声音让我回神。



大队入城仪式暂告一段落,每个人都开始找自己今晚的睡铺,留在中庭说话的只有无关鲁维克同盟的商人和搬运工。即使一早就下个不停的雪愈来愈强,这突如其来的大事仍让人忘了寒冷。



「对啊,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



听我这么说,缪里和约瑟夫面面相觑。



这时,中庭深处有人大喊:



「此教会宿舍从此刻起由鲁维克同盟包下!宿舍里原来的住客,麻烦到港边另寻他处!假如怎么也找不到住处,再回来和我们商量!此宿舍已由鲁维克同盟包下!」



看来大主教和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第一把钱就用在这教会上。



缺盘缠的人,都要被丢到路上吹风了。



「哎呀呀,虽然这时候人少,做得也真是夸张。」



约瑟夫捻著胡须大而化之地笑。



「那么,我就带二位到我亲戚家吧。」



「不好意思,烦劳您了。」



「别客气。史帝芬先生再三交代我绝不能怠慢两位呢。」



这话让我不禁想像史帝芬紧张兮兮写信的样子。



良心受到不小苛责。



尔后,我们回房间收拾行李就离开了教会。



鲁维克同盟和大主教。



这样的组合肯定有鬼。



这房子看来屋顶又陡又高,进了门却有种置身山洞的感觉。



地面只是夯实的土地,家具以石头堆至腰际高的炉子为中心摆设。



屋里架著梯子,可上二楼。但二楼只有一点点空间,剩下的全是留空的屋顶,可以直接看见屋顶两翼交接处。纵横的梁柱上,吊挂大量的鱼和蔬菜,似乎是利用房中央的石炉烧出的烟来熏乾。



缪里就像见到一整片倒挂在山洞顶的蝙蝠群,傻张著嘴注视寒冷地区的耐久食品。



「很新鲜吗?」



皱纹深得看不出眼睛是睁是闭的老奶奶笑嘻嘻地尖声问道。



约瑟夫的这个亲戚家,只有这位老奶奶和她的媳妇,至于老奶奶的儿子和孙子都在阿蒂夫工作。



「对著上面睡觉,好像会一直作吃东西的梦耶。」



「嘿嘿嘿嘿。」



缪里睡羊毛床时也说过类似的话。瞥了她一眼后,我向媳妇道收留之谢,塞了点银币给她。在丈夫儿子外出时守著这个家的媳妇,腰和手都有我两倍粗,连信仰也非常深厚。她恭敬得教人难为情了,让我对自己不是真的圣职人员略感愧疚。



打完招呼后,约瑟夫便匆匆赶去参加港都的集会了。他说岛上平日琐事是由长老们来处理,现在一定在开会决定对策,先去替我看看样子。突然来了那么大的船,岛民一定吓坏了。



另一方面,这个家的两位女主人为我这稀客使出浑身解数,连老奶奶也卷起袖子替我准备晚饭。



我和缪里无事可做,盯著泥炭火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坐不住而出门了。



即使离日落还有段时间,在厚实云层遮掩下,光线已相当阴暗。这阴郁的气氛,和港边情形如出一辙。



我们绕到后院,发现一个棚屋,便到底下躲躲雪。雪依然下个不停。



「大哥哥,不要一直在外面晃,会感冒啦。」



追我出来的缪里,用戴鹿皮手套的双手盖著脸颊埋怨。



「我真的很担心。」



「……」



一旁缪里默默抬头赏我白眼,一脸「又来啦?」的样子。



「准备那么多钱箱,一定会附带让人不敢拒绝的条件。」



「那不是很好吗?这里的人都很缺钱嘛。」



一点也没错,但问题也在这里。



「我不觉得这会是出自一片好心。」



「是啦。轿子上那两个跩得像国王的人,看起来都好坏喔。」



缪里说得直发笑。



「而且,如果不查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我等于是搞砸了海兰殿下给我的任务。要是他们真的谈成了,我就得尽快向她确实报告这件事才行。」



「这点我是无所谓啦。」



缪里蹲下来挖一把雪,用力握实。



「那你要怎么做?我到墙壁后面帮你偷听吗?」



扔出去以后她把手拍乾净,竖在头顶上拍动。



看起来是在扮兔子,不过缪里可是吃兔子的狼。



「他们包下宿舍也是为了赶人吧。这么一来,想偷听就得绕到包围教会的石墙外面了。就算你耳朵再好,也听不见房里的声音吧?」



「那变狼溜进去怎么样?天黑又下雪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缪里的毛色像掺了银粉的灰,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就连老练猎人也不容易发现她吧。



「如果你愿意那样做……的确是……呃,可是……」



据我了解,缪里变狼不像母亲那么容易。况且我才刚知道,缪里对自己的狼血统并没有外表那么不在乎。



若情况允许,我实在不想让她冒险。



这么想时,缪里背著手一步、两步、三步地往前走。



还没看懂她在做什么,她忽然转身把头凑过来。



「是啊,变狼很麻烦,我又说不定会有危险。」



缪里笑嘻嘻地说著这种话,转头露出被冷风吹得有点发红的脸颊。



「可是,有一些事可以帮我鼓起勇气喔~」



她说得极其刻意,还带著一双贼眼。见我后退,她更加把劲地指指自己脸颊。



我知道任何事都有代价,可是缪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想逗我寻开心。再说,我不认为那种事该用在这种用途上。



「……太危险了,还是想其他方法吧。」



「咦?大哥哥你很讨厌耶!」



缪里打从心底地失望。



「再说你要是被人看见,事情就严重了。要是这么小的地方有狼,整座岛都会闹得鸡飞狗跳。」



「噗……」



缪里嘟起嘴,踢散脚边雪堆。



最好的情况,是透过约瑟夫取得情报。



突然间,缪里抬起了头。像个在雪地发现猎物声响的野兽,背挺得又高又直。



「怎么了?」



「好像有脚步声。」



「脚步声?」



她稍微掀起兜帽,抽动底下的兽耳。



「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走,大概是要到教会去。从大路那边传来的。」



「所以是镇上的人要去教会吧……难道交易已经开始了?」



时间就是金钱是商人的信条。更何况他们要和温菲尔王国抢人,状况分秒必争。



缪里继续聆听一会儿后便将耳朵窸窸窣窣收回兜帽底下,不久,我也能听踏雪而来的声响,但只有一人。喳喳的脚步声来到正门口,接著是开门声。



「是胖叔叔吧。」



「……人家叫约瑟夫。」



她母亲赫萝也不太用名字叫人。像的都是些怪地方。



我们也回到正门,开门进去,见到约瑟夫正在和准备晚餐的婆媳俩对话。



「可是婶婶,这是镇上大家说好的结论啊。」



「少来。再穷也要好好招待客人,是我们凯森人的骨气。要是丢下客人不管,我海里那口子都要爬出来骂人了。」



老奶奶和约瑟夫有些争执,途中媳妇注意到我们回来并知会他们。



「喔喔,寇尔先生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



约瑟夫表情为难地说:



「大主教待会儿要设宴招待岛上几个重要人物,互相认识认识,可是人手不够,所以想临时徵召镇上的女人过去帮忙……」



这也难怪。教会虽准许女性住宿,但规矩似乎颇多,也没几个会想来这边境自讨苦吃吧。这时,我感到身旁有视线射来而转头,发现缪里眼睛闪闪发光。如果不知道这个爱好冒险的少女在想什么,我这兄长就白当了。



「不准不准,我们要留下来招呼客人。更何况他是服侍神的人,丢下他对不起黑圣母。」



老奶奶坚持己见,手上抓著乾瘪的萝卜。



媳妇不知道该帮谁说话,约瑟夫也一脸头疼样。



这当中,缪里从背后偷偷拉扯我的衣襬。



像在说:「知道要怎么做吧?」



这的确堪称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而缪里的想法的确比变狼潜入稳妥得多。



到最后,我只犹豫了一转眼的功夫。



「有件事,我想商量一下。」



「咦?」



我对错愕的约瑟夫说:



「我想尽快查出他们的目的,赶回阿蒂夫。」



说完,我按著缪里的背轻推到他面前。



聪明的约瑟夫「喔~」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懂了。那么……对喔,既然这样,我们家就派四个过去好了。婶婶,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没问题?」



约瑟夫对疑惑的老奶奶解释道:



「客人跟你们一起去教会,这样就没有客人要招待啦。」



「嗯嗯~?搞什么,要住教会啊?」



老奶奶遗憾地看来。等等,四个?



教会要找女性人手。老奶奶、媳妇、缪里……数到这里,我才发现约瑟夫在说什么。



「呃,不好吧?」



「我觉得很好哇。」



说话的是缪里。往旁一看,她脸上满是得逞的笑。



被他们说倒就糟了,得全力劝退才行。



「莱赫先生和卫兵都见过我的脸,不管怎么变装,我一定会露出马脚。」



约瑟夫听了摇肩而笑,看来只是说笑。



「请原谅。」



我放松得肩膀一垂,约瑟夫继续说:



「寇尔先生就和我在船上等著吧,这样有紧急情况就能马上出海,船上还有些烈酒。」



「那就麻烦您安排了。」



约瑟夫点个头,向老奶奶和媳妇下几个指示,先一步出门去了。



缪里遗憾地唉声叹气。



「只差一点点而已。」



「请别开那种玩笑。」



「我一直都很想要姊姊耶。」



训她也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只好叹气。缪里缩著脖子笑。



「那我去准备衣服喽。穿这样不像岛上的女生。」



体态丰腴的媳妇苦笑著说。



一旁,老奶奶将锅子铁板等厨具叠在一起,用麻绳绑起。尽管矮小又驼背,手脚倒是很灵活,动作乾净俐落。年轻时肯定非常能干。



「好~」



缪里以讨喜的声音回答,向放置草编篮的地方走去。她手脚俐落,说不定可以作个称职的侍女,在大主教附近偷听他们说话。就算被莱赫发现,坚称自己只是来帮忙就行了吧。



「来来来,看看合不合身。」



媳妇从角落高堆的篮子里翻出各种东西,解开最后拿出的布包这么说。缪里也兴致勃勃,对她会拿出怎样的衣服雀跃不已。布包似乎放了很久,一动就抖出不少灰尘,呛得媳妇直咳嗽,缪里哈哈笑。



在炉边烤火的我看著这副景象,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



稍微想想后,发现是家族成员的问题。



这里有老奶奶,她的儿子和媳妇,以及他们的儿子。男性都离乡到阿蒂夫工作了,所以是女性当家。那么,为什么会有女孩的衣服呢?



打开布包拿出来的,是朴素但看似相当温暖的衣物。往缪里身上一比,竟合身得像订做一样。从稚气的装饰看来,不像是媳妇或老奶奶的衣服。



媳妇浅笑著看缪里迅速换装,不时轻拭眼角。



「当初只是心里放不下才留著,想不到还会有用上的一天。」



她喃喃这么说,叹了口气。这下总算让我明白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缪里似乎也是如此,脸上喜色尽失。



「……是生病吗?」



「怎么会。那孩子从小就很健康,做事又很勤快,就算冬天掉进海里也笑得出来呢。」



「这样啊。原来不只衣服合身,连其他地方都跟我好像喔。」



「真的吗?」



缪里的话让媳妇略感讶异,然后开心地笑了笑。



「袖子好像有点长。全身尺寸刚好。看到有人能再穿上它,我好高兴。」



「袖子也没问题喔。对吧,大哥哥?」



缪里穿好之后轻盈地转个圈,摇动裙襬。颜色是用草木染成的浅色系,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女孩服饰,不过这样的朴素倒是很适合缪里。甚至让我觉得,如果她平常也穿这种衣服,说不定会稍微端庄一点。



「对呀。」



虽然我也同意,媳妇还是看不太过去,拿针线过来稍作修改。或许单纯是想为她多做点什么吧。



「那孩子离开以后……已经五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媳妇修改袖口的这段时间,缪里一声不响地看著。老奶奶备好厨具随即动身前往教会。



啪叽、啪叽。炉里的烧火声变得好明显。



「那天也是这样的日子吧。」



稍微改完袖长后,媳妇拉直缪里的手看结果,似乎是恰恰好。她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改另一条袖子。



「真的很突然。那天我们只是很正常地吃完饭,准备睡觉,事情就发生了。」



另一条袖子很快就完工,这次也改得很漂亮。缪里没道谢,只是静静注视面前的媳妇。



媳妇保持述说往事的微笑,抽抽鼻子、擦擦眼角。这时,缪里理所当然地将手搭上她的肩,媳妇有些吃惊,但手仍叠了上去。



她女儿遭遇了什么事,已不言而喻。



我不是早就知道这种事不时会发生了吗。



「现在应该在某个城镇努力工作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就心甘情愿了。」



她被卖去作奴隶了。



就在媳妇败给悲伤弯腰啜泣时,一道灵光之箭射进我脑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地区不是有很多能让大商行捧著大钱来买的商品吗?



而且那不仅能解决这里的问题,还有大商人的问题。



一般商品银货两讫后就互不相干了,可是奴隶不同。



奴隶即使远在他乡,家人也会担心他的安危,为他祈福。



那么鲁维克同盟来这里买进大量奴隶,等于是拿岛民作人质。毕竟要是惹恼奴隶贩子,在他们手里的同胞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虐待。



从商人角度来看,这些勤劳的岛民的确有用金山买下的价值。



那么大主教在这当中是什么位置?



嘴里漫起的苦味,和呕吐时酸液涌上的感觉很接近。



可能是听说欧塔姆的事迹,认为这里信仰深厚,所以是特地来镇抚民心,以确保买下大量奴隶当人质也不会出问题吧。



于是商人得到商品,岛民得到金钱,大主教得到战力。



岂非一石三鸟的妙计。想出这计谋的人,肯定是拥有恶魔头脑的策士。



会觉得恶心,是因为这其中只有弱肉强食,没有一丝慈悲或同情。以为给了钱对方就该心满意足,纯粹是支配者的傲慢。



教会本该是心灵的避风港,现在却堕落到无可救药。



从轿上的大主教便能窥知。那分明是国王的举止。



教会不应该允许这种事,不应该放纵这种事。



不只是为了温菲尔王国。



比教会的教诲更根源的部分──我的良心,不能接受这种事。



「如果她住在很远的地方,等我们旅途上遇到了,我一定会告诉她妈妈很想她。」



听缪里这么说,媳妇不断拭泪,频频道谢。



被卖去作奴隶和旅行完全不同。再华美的词藻,也无法正当化这个家和海边渔夫家的不幸,在这地区遍地皆是的事实。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第一个想到的是欧塔姆。若想用合乎实际的方法阻止这可怕计画,就非得说服一手执掌这地区信仰的欧塔姆不可。这时,约瑟夫回来了。



「喔喔,好冷啊。雪又变大了。」



媳妇看见熟人回来而突然一阵害臊,赶紧放开拥抱缪里的手,坚强地笑几声。



「我也真是的,老了老了。」



「我觉得你还很年轻喔。」



才出门一下子,两人感情就变得这么好,让约瑟夫看傻了眼。



我走上前说:



「约瑟夫先生,有件事我想拜托一下。」



「咦?喔,什么事?」



「您刚才说,现在随时可以出海。」



那张胡须脸立刻紧张起来。



「是可以,怎么了吗?」



「我想见欧塔姆先生一面。」



我必须说服他拒绝大主教他们的计画。大主教他们的企图对温菲尔王国影响甚大,王国一旦知道这件事,肯定会设法提供援助,而那绝不会是大量购买奴隶之类残忍的事。只要有替代方案,欧塔姆想必会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在那片蓝紫色的大海边,欧塔姆孤寂的眼浮现脑海。感觉就像明明是来寻求救赎,却阴错阳差走上了毁灭之路。



当大主教他们的船满载奴隶离去后,这座岛除了不幸以外还会留下什么呢?



「我有我的使命要达成,非得和欧塔姆先生谈谈不可。」



「这……喔不,既然史帝芬先生都亲笔替您写信,我就不问了。可是,见他没必要出海。」



「咦?」



「欧塔姆大人已经在教会里了。大主教他们过来之前,先去了修道院一趟。」



我差点没腿软。他们想得还真周到。



不过事情还没有定论。



而且,还是有办法接近他。



「知道了。」



我深深吸气,视线转向房间角落。



「缪里。」



让媳妇扎起银色辫子的顽皮女孩像小狗一样看过来。



「我有事拜托你。」



前往教会的途中,我们混进一群背著厨具的女性。看来教会那不只请人帮厨,还花不少钱向岛民买食材,路上有不少人兴奋地谈论这件事。



她们没有提灯,却仍一眼也不看脚边,在飞雪当中轻松前进。



教会中庭似乎点起了大篝火,黑暗中只有那里朦胧发光。



「真的没问题吗?」



我尽可能压低声音对缪里问。她背著形似大柴刀,用布裹住的器械,贼笑著说:



「放心啦,和你一样高的人有好几个耶。」



的确,路上大多是似乎比我更有力的女性。



「可是我觉得有点可惜。」



「怎么说?」



缪里拨下堆在兜帽上的雪说:



「难得有一个姊姊,多笑一点嘛。」



「……」



约瑟夫的玩笑成真了。缪里原本是很想大肆调侃的样子,但现在表现得不太自在。可能是不想害我穿帮吧。



关于我所察觉的大主教的计画,以及接下来有何打算,我只告诉了缪里一个。尽管缪里觉得我很赖皮,但还是笑著帮我梳头。



还附上一句:「如果走散了就大喊我的名字吧!」



「如果计画成功,要多久都笑给你看。」



「真的?那可以用那个样子在阿蒂夫过一天吗?」



我解开了头发让她仔细梳过,还抹了她从纽希拉带来的发油作整理。粗糙的皮肤,用贝壳粉和锌粉混合成的粉底稍微补平。



衣服是直接向媳妇借来穿,再戴上手套遮手就完成了。



「我会考虑。」



我苦笑著这么说,缪里也笑了。



教会里活像办起了小庆典,换个角度想,也像是挤满了受战乱逼迫而逃进城堡的难民。



门口并没有设置哨口检查物品,不过卫兵还是注意到我们了。



这时,媳妇跟他耳语几句。来往了两、三回,卫兵嘴绷成一线退下了,大概是欠了她什么吧。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



卫兵放行时,我低头致谢。



然而裙襬摇摇的缪里却对卫兵咧嘴一笑。



「我就说穿女装有好处吧。」



卫兵只是苦笑著耸耸肩。



进了中庭,果然见到一堆盛大的篝火,照得四周比白天还亮。只靠教会餐厅的炉灶似乎来不及烹煮,到处是烧著炉子的火堆。燃料也不例外是由鲁维克同盟提供,烧柴味闻起来很舒服。



「东西好了就赶快送过去,不要停!」



累得晕头转向的助理祭司,在沸锅和热腾腾的铁板间走来走去,大声吆喝。



不过他们动作还是很俐落,可见这里的打鱼旺季说不定也是这么热闹忙碌。



周围女性好像都互相认识,不过教会里有如岛上的另一个国度,见到陌生人也不在乎。



「看吧,就说不会穿帮了。」



我对不知在得意什么的缪里耸耸肩,放下背上物品。



现在,得先找出欧塔姆的位置。中庭里挤满了做菜的女性,和经过长途航海,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的男性。



在这里瞎晃是不至于引人注意,可是屋内就不同了。



想找些小道具做掩饰时,我发现缪里不知何时不见,急忙左右张望。



这时,有人点点我的背。



「姊姊。」



是缪里,手上多了个藤篓。惊人的是,藤篓上摆了两只蒸气滚滚,红通通的大虾。



「拿这个说要送给大胡子吃就混得进去了吧?」



这个顽皮蛋说起真像那么回事的谎,比她那个称作贤狼的母亲还厉害呢。



我感激地接下藤篓开始动身,缪里也跟来了。



「姊姊,你要用那种粗粗的声音跟人问路吗?」



并俏皮地眨起一眼。



「那间最热闹吧。」



缪里在路上指向我们初遇莱赫的屋舍。有大厅和暖炉,很适合设宴。



我不禁想到莱赫能不能喝得开心之类的怪问题,且一想像他得知大主教他们的目的后会如何苦恼,我也跟著心痛。门口站了个年轻圣堂骑士,那么上位者一定就在这里没错。缪里跑了过去,对靠踏脚取暖,以饥饿眼神看著中庭炊事的骑士说:



「不好意思,人家要我们送镇上最好的虾子来。」



「虾子?喔喔,真的好大只。」



「这是要送给很照顾我们的欧塔姆大人,请问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欧塔姆……抱歉,那是谁?」



「满脸胡子的修士。」



「喔,他啊,说烤肉味很难受,到礼拜堂那去了。大概是过著很严苛的修行生活,真了不起,不过虾子他应该愿意吃吧。」



这么说来,筵席还没正式开始。



想趁早到礼拜堂而转身时,骑士叫住了我们。



「等一下。」



声音很僵。喀锵。还有从腰间提起佩剑的声响。



我背对骑士,和缪里互看一眼。



穿帮了吗?



这种时候,缪里当机立断的能力明显强过我。她迅速转身就问: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