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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2 / 2)

  褚绥并无情绪,却尽显悲凉。

  应芜惊醒,此时第二道天雷劈下,她连忙护体,苍列看她动作,亦握紧手心,眼睁睁地看着雷劫将她劈得鲜血直流。

  应芜再度昏睡,又从那道线前苏醒过来。

  这次,她觉得浑身泥泞腥臭,搔痒难耐,似有跳蚤在爬。

  就连她,也在爬,在地上蠕动,好像一条虫。

  她痛苦地伏在地上,忽然察觉他的气息,她吃力地伸出手,她想叫他,但她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如咿呀之语,极为难听。

  褚绥却听到了这细微的呼唤。

  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说:“可怜啊。不如随吾回宫。”

  他并未嫌弃她一身脏污,为她梳洗,为她治好了眼疾哑疾,又取一银锁,挂在她的脖子上。

  “昊儿,你体弱,须时时修炼,多修护体之法,此长命锁,是吾听闻人间有子,为子嗣祈福所用,你灵根与吾相冲,无法饮吾血气,万事都要靠自己。”

  她听着,点点头,和他说:“昊儿明白。”

  褚绥抚摸着少昊的发,她看到他笑意温和,满眼爱怜。

  应芜经历了少昊帝的一生。他确实俊美,也确实太好了。他扶危济困,从不诉苦,从不抱怨,受伤应劫,都咬牙坚持,虽说无情,却处处照拂师弟师妹,浮梦须饮露修行,他三更便起,苦守池中,为她取露。浮梦需剑,他远赴西北,取轻铁为她锻剑。浮梦受伤,他衣不解带,跪在她身侧,小心为她擦拭汗珠。

  是以浮梦爱他。

  彼时苍列身弱,他亦为他寻来宝珠,帮苍列守魂。苍列母族待他苛刻,少昊竟一言不发,将其母族上下整顿,从此鲛族易主,以苍列为尊。

  三人坐饮,苍列抱怨:“师兄为何总是不苟言笑,岂不是浪费了今夜良辰?”

  少昊不语,唯有浮梦托腮看他,一脸爱慕,苍列又说:“小妹,收收目光,我还在这呢。”

  少昊基本没说过话。应芜便是他,他这一生,鲜少言语,讷言敏行,实为正统君子。

  但天下大乱,君子之行,如何治世?

  她同样看到他的铁腕手段,看到他和同门甚至与褚绥的争执,他坚守此道,一心不悔。

  唯有浮梦死时,她感受到此人前所未有之钝痛,让她哭喊出声。而后…便是送那魔胎离去,浑身浸入魔道。

  褚绥将他搂来,低声道:“为师在。”

  少昊垂泪说:“孩儿不孝。”

  褚绥维持着搂抱他的姿势,哪怕他已亲手捏碎少昊的神元。她从未见褚绥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褚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听到他极轻却也极痛的一声“昊儿”。

  应芜痛他所痛,心中郁结,久久不能疏散。

  随后,是浮梦的脸。

  她笑着看向褚绥,和他说:“师尊,徒儿去玩水了,这几天就不回来了。”

  她一双紫瞳,灵动乖巧,褚绥颔首,笑道:“顽劣。”却是满腔爱怜。

  然后,又见这双眼瞳,神采尽失,化为乌有。

  她又看到了先帝,自决而亡,苍列望着他,而褚绥望着他们二人。

  …还有他其他弟子,他未曾提及的…那些书中圣贤。

  他看着他们死去,看着天地逢乱,山川变色,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世于水火。看着众生受苦,欣欣向荣,又归于水火。

  在剧变、雷劫、混沌之中,她体会到了褚绥一生所有的钝痛。

  故友入魔,他以手刃之,了结其生。

  徒弟惨死,他颓然望之,束手无策。

  她看他化身巨龙,潜入海渊,悠悠荡荡,低声吟着“天下负我”“吾谁与归”。

  吾谁与归…

  他失意、苦闷、厌烦、彷徨,仅有他一人,在醉酒之后,遁入深渊,独自饮痛。

  他说,他也曾怀疑过自己的道。

  天地负他,他也在坚守他的道义。

  她追着他,追着他,和他说:天不怜你,我来怜你,我来爱你。

  正踌躇之际,他远远看见一红色的卵胎,紧紧跟着他,还以为是什么海兽的后代,在此绝境,如何存活?

  于是他化出一缕神识,将她护住,带她去了浅海,让她免于受伤。本是纯净的水脉,将她圈住时,却如同一丝红绳,牢牢地将彼此拴紧了。

  他浑然不觉,就如同他庇佑万事万物那样,他不觉得自己多高尚,做的事有多值得称赞,他总是这样。

  他飞身离开,应芜在这小小的卵胎中,抬头望着他,觉得他是那样好…那样温柔,皎若明月。哪怕他伤痕累累,亦不曾责备旁人,只独自承受。

  她是她理想的神性…是她理想的世间,她以为世间万物,都是和他一样的,可她错了。

  她错了…只有他是这样的。

  天地不仁,唯有他体恤万物,唯有他是至纯至善的。

  他胜于天地…

  他胜于一切。

  应芜遥遥望着他,等着他,等他回来,将她带离海渊,她不想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旁人,她只想在他怀中,破开柔软的躯壳,再临于世。

  她如愿以偿,他回来了,让她躺在他的衣袖里,他带她回了南山。

  应芜成了他,她感觉到他体内宏大的气息,悲伤、麻木、痛苦、迷茫,同样也是…坚定、温和、宽容、洒脱、浩荡。

  在他看到眼前人,笑着张开双手,用她稚嫩的语调,口齿不清地喊他“师尊”,他胸前之气荡然无存,化成了一种似水的绵软。

  褚绥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揉捏,这是他第一个…从出生起就带大的孩子。

  只属于他的…不属于天地的,他的子嗣。

  应芜感受到了他的喜爱、他的依赖。

  他是那样爱她啊…把他有的都给了她,把他能做的都做了。他是那样爱她,她却无以为报。

  应芜伸手,自他身后抱住了他,褚绥不察,回头道:“怎么了?”

  应芜说:“我想你回来,我想你回到我身边。”

  “为师不就在此处?”

  他在哪里?他的金丹,在她胸前。

  他的血,在她体内流转。

  他的万年修为,在她的气脉中涌动。

  他就在这里。

  夜半时分,她闭不上双目,一闭眼,便是他尸身腐烂,以身献祭的惨状。是他盘布世间的圣体,是他苦守天界的周旋。

  此生,好友、故交、弟子,皆风流云散。

  他站在南山上,为这天道守卫苍生,可天道给了他什么?

  一直在折磨他…一直在折磨他。

  阿芜恨啊…

  应芜睁开眼,剧痛之下,她挣扎伸手,咬唇握住了那条线、那条漆黑的圆日。

  “偿还…”应芜嘶吼道,“我要你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