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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的女人 2(2 / 2)


四喜和麦花一听,顿时怔住了。他们离开家门时,大奎还好好的。醒悟过来之后,他们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赶。

大奎正倒在院子里,他用裤腰带把自己的脖子系了,另一头拴在一个树桩子上。因用不上力气,大奎正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扎着。

麦花一见,大叫了一声扑过去,她先是解下大奎脖子上的裤腰带,然后和四喜一起,把大奎抬进屋里。大奎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睛说:麦花,你让俺死吧,俺活着难受哇。

麦花哇的一声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大奎呀,俺对你不好吗?你这样做还咋让俺和黑土活了,你要是死了,俺活着还有啥意思,俺也不活了。

于是,麦花和大奎抱在一起大哭起来,黑土抱着娘的大腿也在一旁助阵。

四喜站在一旁也是不好受的样子。

麦花一边哭一边说:大奎,你不想别的,你也要为黑土活下去呀,你就这么忍心扔下黑土和俺吗?

大奎看见了黑土,他把黑土抱过来,哭了一气。然后用手去抽自己的耳光,一边抽一边咒:大奎该死,黑土呀,爹对不住你。

从那以后,大奎安静了下来。

春耕的时候,他又爬到了地边,看着麦花和四喜把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土地里。

四喜看到了大奎就说:大奎你这是干啥,还不在家歇着。

大奎笑着说:俺看见种地,高兴哩。

从那以后,每天下地时,四喜都要把大奎背到地边,让他看着种地的情形。

晚上睡觉时,麦花果然东屋住一夜,西屋住一夜。那天大奎看见麦花又把被子搬到了东屋的炕上,便说:麦花,你以后就别过来了。

麦花不答,把自己脱了,钻进了被窝,安安稳稳地躺下了。

大奎又说:俺不挑理,俺是个没用的男人。

麦花坚定地说:俺不,你也是俺的男人呀。

大奎的心里一热,伸出手把麦花的手捉住了,两只手就那么握着。



河南人四喜住进了山东屯大奎的家,山东屯的人们议论了一阵子,说什么的都有。同情麦花的就说:麦花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找个男人帮一把没啥,可也不能找河南侉子呀。

有男人说:麦花那女人骚哩,忍不住了,找个野男人,呸。

不管是同情麦花,还是不同情麦花,麦花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境遇感到难过。相反,她自从有了四喜之后,心里踏实而又愉快,脸色也变得更加滋润了,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生龙活虎了。她心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想唱,也想跳。

当布谷鸟又一次鸣叫的时候,播种的季节又到了。麦花和四喜及时地出现在自家的田地里,四喜年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牛呀、马呀地在前面犁地,麦花在后面点种。麦花看见黑黑的泥土,把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种子埋住,她心里止不住扑扑通通地跳着,她真想扑在黑油油的土地上大笑一阵。

黑土有时也能帮上一点忙,他蹒跚地走在麦花的身后,用他那双小脚把种子踩实。不知内情的人,看了眼前的情景都会羡慕这样的幸福农家景象。

四喜有时也把大奎背到田边,让他看看耕种的景象。大奎不时地在一旁提醒着:把种子深埋一些,夜里霜大,别把种子冻坏了。

大奎看到四喜一脸汗水的样子,便说:歇歇吧,不在乎那一会儿。

四喜就笑一笑道:没事,活儿是人干的。

四喜说完就又埋下头走进了田地的深处。麦花看见大奎也笑一笑说:今年咱家的地,一定错不了。

大奎也笑一笑。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家四口人便离开了田地回家了。四喜背着大奎走在前面,麦花牵着黑土的手走在后面。收工往家赶的山东屯人,便用手指点着这一家人。麦花的表情依旧愉悦美好,她把腰又向上挺了挺,把初孕的肚子显现出来。

回到家后,麦花忙着做饭,四喜也不闲着,他蹲在地上帮助麦花烧火。火光映得麦花的脸红红的,四喜就盯着麦花那张俏脸用劲地看。麦花看到了四喜痴痴的目光,脸就愈发地红了,她走过去用手指点着四喜的脑袋说:作死呀。四喜低下头,一边烧火一边说:俺就是看不够你,白天看,夜里也想看。

麦花娇嗔地用眼睛白了眼四喜。

躺在炕上的大奎,感受到火炕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黑土屋里屋外地跑着。

四喜就说:当心,黑土,别摔着。

黑土应了一声,仍忙忙碌碌地跑着。

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东屋的炕上。刚开始的时候,麦花总是把饭留出来一部分,让四喜端到西屋去吃。自己和大奎黑土三个人围在桌前吃,气氛就很沉闷,麦花怕看见大奎的目光,大奎似乎也在躲着麦花。大奎吃完一碗,麦花低着头接过大奎的空碗,走到外间为大奎再盛一碗。一顿饭下来,吃得沉沉闷闷的。后来,先是大奎打破了这种僵局,大奎说:让四喜过来吧。

麦花望了大奎一眼。

大奎说:都一家人了,就该有一家人的样子。

大奎现在已经想开了,刚开始的时候,从感情上来说,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四喜。可他又不忍心看着麦花和黑土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四喜刚进家门时,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看到麦花那份绝望,他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家不能少了他。

那天晚上,麦花趴在他的身边,哽咽着说:大奎,你真傻,要是没有你和黑土,俺也不会再找一个男人。你想想,这个家没有你,俺娘俩活得还有啥意思。你就舍得撇下俺们娘俩不管了么?

大奎在麦花真心实意地劝说下,想开了。只要麦花生活得好,黑土不受委屈,就比啥都强。他无法给予麦花和黑土的,四喜能够给予,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么想过之后,他心里便渐渐接受了四喜。

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两个男人就说起了农事。

大奎说:地种下了,再下场透雨,地里就该出苗了。

四喜也说:今年的年景,一定错不了,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麦花接过话头说:到秋天卖了粮食,咱家一人做一件新衣裳。

大奎就说:你们做吧,俺不出门就算了,这身衣服,够俺穿一辈子了。

四喜说:这咋行,就听麦花的。到秋天,咱家也都新鲜新鲜。

大奎就不说什么了。

几场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长起来,夏天又到了。

麦花的身子越来越显形了,她走路的样子也吃力起来。

晚上,她躺在四喜的身边,四喜便伸出手去摸麦花的肚子。

麦花就幸福地说:四喜,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四喜说:俺想要儿子。

麦花便把头偎进四喜的怀里,她的脸很热,她捉住了四喜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揉搓着。半晌,麦花就说:俺给你生,生得一屋子都是。

麦花说到这儿,突然想起和大奎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大奎却成了一个废人。想到这儿,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四喜不解其意,忙抱过麦花的肩头问:麦花,怎么了?

麦花摇摇头,转过身去。半晌,她幽幽地道:四喜,你以后要对大奎和黑土好。

四喜听麦花这么说,就在后面把麦花的身体拥住了说:俺不说过了么,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啥两家话。以后有俺吃干的,就不会让大奎和黑土喝稀的。

麦花满意地点点头。

麦花躺在东屋大奎身边时,大奎看着麦花的肚子说:你身子笨了,以后就少干些活儿吧,莫动了胎气。

麦花眼泪汪汪地说:俺可没那么娇贵。

大奎还说:想吃啥,让四喜去城里给你买,可别亏了身子。

麦花把头又埋在大奎的臂弯里,此时的麦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两个男人这么爱着她。

麦花说:俺和四喜生孩子,你不怪俺吧?

大奎怔了怔,然后说:怎么会,黑土是他(她)的哥哩。俺喜欢黑土有一大群弟弟、妹妹,日后也好有人帮衬着,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麦花说:大奎,你真是个好人。

大奎说:四喜这个人也不错。

夏天的夜晚很热,汗流在身上黏黏的。四喜便每天晚上背上大奎去河里洗澡。每次都是四喜先帮着大奎搓背,洗头,然后自己才洗。那天,四喜正在给大奎搓背,大奎睁着眼睛,听着从四喜指缝里流到河里的水声说:四喜,秋天咱家就添人加口了,以后够你累的。

四喜说:俺不怕。

大奎又说:麦花也不容易,你日后一定要对得起她。

四喜就一副激动的样子说:男人对不住女人,还算啥男人,大奎你放心,俺不会亏待咱们这一家。

两个男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心里都热辣辣的。

ʮ

又一个秋收的季节到了,麦花和四喜的儿子出生了。

那天麦花正领着黑土在山坡上晾晒采到的蘑菇,麦花的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就疼了起来。麦花是生过孩子的人,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便冲黑土说:黑土,快去地里叫你四喜叔,娘要生了。

黑土便颠起一双小脚往山下跑,他一边跑一边喊: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四喜回来的时候,麦花已经生了。她正精疲力竭地给孩子擦着身子,因为孩子出生在秋天的山上,四喜便给孩子取名为秋山。

秋山随着秋收的季节来到了人间,四喜的兴奋自不用说。黑土也兴奋着,他一边跑一边喊:俺有弟弟了,俺有弟弟了,叫秋山。

大奎也是高兴的。那时,他和麦花成亲时,他的愿望就是人丁兴旺,让整个屋子都盛满儿孙。后来他的希望夭折了,虽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仍高兴,这毕竟是黑土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四喜一个人在田地里忙活着秋收,麦花在家里坐月子。大奎有时忍不住从东屋的炕上爬下来,趴在西屋的门口冲麦花和孩子说:麦花,秋山哭了,快喂孩子。

麦花便把**塞到孩子嘴里,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下来。

大奎也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麦花一边奶孩子,一边幸福地说:等黑土和秋山长大了,咱家又会添两个壮劳力。

大奎也畅想着说:那时,咱家再开一片荒,种好多的地。

大奎差不多为自己的畅想陶醉了。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麦花下地做饭了,黑土跟着四喜在田地里忙碌着,麦花不想让一家人饿着,她总是准时下地做饭。大奎坐在门槛上,麦花把秋山放在大奎的怀里,大奎咿咿呀呀地逗着秋山玩。麦花忙上忙下,热气腾腾地做饭。

四喜和黑土回来的时候,麦花的饭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四喜喜滋滋地从大奎手里接过秋山,一下下亲着秋山,他一边亲着秋山一边和大奎说着农事。

四喜说:今年的收成就是好,打下的粮食够咱家吃两年的了。

大奎眯着眼睛望着四喜。

四喜又说:大奎,明年春天,俺想把山东坡那片荒地也开了。

大奎就说: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四喜说:没事,趁着俺还年轻,多出把力气没啥。

大奎就低下头道:俺也帮不上你啥忙,让你受累了。

四喜就说:大奎你说的这是啥话,咱一家人咋还说这。

大奎就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几年黑土大了,他就能帮你一把了。

麦花在两个男人的议论中,把饭菜端到了桌上,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饭。

一家人带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又迎来了秋山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

冬天一到,四喜又找出了那把火枪,他一边擦枪一边冲麦花说:明天俺就进山,争取在过年前弄几张好皮子,到城里卖了,咱一家人一人扯一套新衣服。

麦花对打猎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打猎,大奎也不会有今天。麦花想到这儿便说:四喜,你可得小心,那些野物可不是人。

四喜一边往枪筒里填**一边说:麦花你放心,俺这把火枪可不是吃素的。

从此以后,四喜便整日扛着猎枪到山里打猎。四喜的猎枪果然不同凡响,他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

那一天,终于就出事了。

不是猎物伤着了四喜。那天,四喜发现了一头狼。他刚一火枪打下了两只山鸡,正往空枪筒里装药,他就看见了那只狼。他发现了狼,就又往火枪里填了一倍的药,心想,这一枪一定结束狼的性命。这样一来,就会得到一张狼皮了,一张狼皮卖了,够让麦花买衣服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狼瞄准,向狼射击,轰然一声,枪就炸膛了。

狼跑了,四喜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四喜晕头转向走回家的时候,麦花看到四喜的惨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就是大奎看见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喜脸上和胸前已满身是血了,他的双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麦花风风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里跑,她去为四喜寻医治伤。她去的钱家药店,钱家老掌柜的药专门治“红伤”。每次麦花去寻药,都是钱掌柜把药配好,再由麦花风风火火地把药拿回来,一半敷在四喜的伤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只半个月的时候,麦花就变卖完了家里的粮食,四喜这些药,是一年的粮食换来的。

四喜看到黄澄澄的粮食,一点点地从家里消失,他痛心地嗷嗷大叫。他的双手被炸飞了也没有这么叫过。

眼见着四喜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可一家的粮食已经卖完了。麦花已经不忍心再卖余下的这一点口粮了,这是他们家一冬的吃食,还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种子。

可四喜的伤病还得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出现在钱家药店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给钱掌柜跪下了。

钱掌柜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脖子上围了一条狐狸皮,坐在柜台后,哗哗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计着这一个月的进项。

麦花就说:钱掌柜,赊点药给俺家四喜吧。

钱掌柜就抬起头,他望了麦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这之前,麦花已和他打过无数次交道。那时,钱掌柜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只知道配药、收钱。这次他认认真真地把麦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袖着手,前前后后地把麦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麦花扶起来,他像一个在行的牲口贩子似的,把麦花看了又看。

然后钱掌柜就说:你是刚生过孩子吧。

麦花点了点头,秋山还没有断奶,她的胸憋得胀胀的。

钱掌柜又问:你有几个孩子?

麦花又答:两个。

又问:是男还是女。

麦花再答:都是男孩。

钱掌柜这回就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麦花的脸。麦花刚满二十岁,天生的白皮嫩肉,仍旧鲜亮。

钱掌柜似乎很满意,他舒服地哼唧着。这回他又坐进了柜台里,这才说:你男人受的是红伤。

麦花说:是哩,前几次都是你老给配的药,好使哩。俺家现在没钱了,想赊一点掌柜的药,等俺男人病好了,当牛做马的也报答你。

钱掌柜就翻翻眼皮说:你男人都残废了,拿啥还俺?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麦花问住了。这些天,她忙晕了头,她一门心思想办法治四喜的伤。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他们这个家完了,伤好的四喜还能种地吗?不能种地,意味着他们一家五口人就得去要饭,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直到这时,麦花才感到彻底的绝望,她当着钱掌柜的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钱掌柜这么说是有目的的,钱掌柜快六十了,他从祖上手里接过这家药店也有几十年了。这辈子他啥都有了,可就缺个儿子,缺一个药店的继承人。钱掌柜年轻时一口气娶了五房女人,可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没有一个人给他生过儿子。眼见着这家药店没人继承,钱掌柜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过再娶一房黄花闺女,给自己生儿子,可谁又能保证,这回生的不是闺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钱掌柜,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麦花,他上上下下把麦花看了,一见这个女人的圆丰乳,就知道麦花是个能生能养的女人,不像他那五个女人,要么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要么胖得跟母鸭似的,没有一个中用的。他把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五个女人身上,可还是没人给他生养一个儿子。

钱掌柜一见到麦花,他便想借麦花的腹,为自己生儿子。

麦花当着他的面,哀哀地哭着。钱掌柜见时机到了,他让麦花坐下,又亲手为麦花倒了一碗红糖水,才慢条斯理地说:赊给你药也容易,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麦花就抬头望着钱掌柜的那张瘦脸。

钱掌柜说:以后你一家的开销俺都包了,只要你给俺生个儿子,啥话都好说。

那一刻,麦花就晕了,她怔怔地望着钱掌柜,觉得自己在做梦。

钱掌柜就笑一笑,回身,把几味药用纸包了,塞在了麦花手里又说: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儿,想好了你就来找俺,想不好,你就别来了,这包药算俺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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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只是一个女人,眼前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经历的两个男人都残废了,一个无论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还有失掉了一双手臂的四喜,四岁的黑土,又多了一个吃奶的秋山,家里大大小小四个男人的生活担子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到了山坡的雪地上,冲着莽莽山林呼喊着:老天爷呀,俺这一家子该咋过呀,你睁开眼给俺一家指出一条生路吧……

风刮着,雪飘着,山林呜咽着……

麦花又恨又爱这片土地,是这里的黑土地接纳了他们这一批又一批闯关东的中原人。同时,也是这片土地在吞噬着他们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麦花思前想后,她真想跪在那里再也不起来,让风雪把她埋葬,可她又无论如何舍弃不下她的亲人们。在关东这片土地上,大奎、黑土、四喜和秋山就是她的亲人,她舍弃他们,也许她再也不会为他们痛苦了,可是他们的路又将怎么走呢?

清醒后的麦花,不得不重新面对眼前的现实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进家门。

她先把秋山抱进怀里,饿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叼着母亲的奶头便止住了哭闹。

大奎愁眉苦脸地坐在炕角,黑土低着头坐在大奎身边,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着。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笼罩了。麦花面对着眼前的亲人,她真想对着他们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是他们的支柱,她只能把眼泪流进肚子里。

麦花一边奶着秋山,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这一刻,她下了决心。

大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着自己的头,头跟炕一样,都发出咚咚的声音。

四喜哭了,他侧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着声音说:都怪俺呐,俺们当男人的无能。

麦花此时已经没有了悲哀,她有的只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她大着声音冲炕上的男人说:哭丧啥,日子咋的都得过,俺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个三两年么,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炕上的男人们便噤了声。

大奎突然抱着头呜哇一声哭着道:麦花,你让俺们去死吧。

麦花冷着脸道:别说死呀活的,日子就得这么过,等再过几年,黑土大了,秋山大了,咱们不就又有了好日子。

两个男人面对着麦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

第二天,麦花又进了一趟城,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钱家药店。钱掌柜仍在药店里坐着,麦花一进门,钱掌柜就笑了,然后说:俺知道你还会来的。

麦花倚在柜台上说:掌柜的拿药吧,俺男人一好,就回来。

钱掌柜让麦花在一张他写好的文书上按了手印,这才把一包包药放在麦花的怀里。放最后一包时,钱掌柜的手在麦花的怀里揣了一下说:俺一看你这娘儿们就能生儿子,半个月后你男人一准好,到时你来。

半个月后,四喜的伤果然好了,他不疼不痒了,但却永远地失去了双手。

麦花别无选择地来到了钱家药店,住进了钱家。

老掌柜恨不能马上就有自己的儿子,他夜夜都在麦花的身上忙碌着。当麦花又一次来经事时,钱掌柜便无比悲凉,他伏在麦花的身上说:俺让你生儿子,你咋还不快生。

麦花面对着钱掌柜,身体是麻木的。她想,这老东西已经没用了。

每半个月,四喜都要到钱家药店来一次。每次他都不在药店里抛头露面,而是在院墙外,先是用脚往院里踢上两块石头,然后又咳上几声。麦花便知道四喜来了,把准备好的大半袋粮食从小门提出去,放在四喜的脚下,四喜低着头,不敢看麦花。

麦花说:黑土和秋山还好吗?

四喜说:好,他俩都好着哩,你可好?

麦花不说自己,却说:俺就是想孩子。

四喜又说:哪一次俺把黑土、秋山带来。

麦花就不说话了,望着眼前半袋子粮食愣神,她知道,这是他们一家的救命粮。

四喜说:别人家的地都种了,咱家的地荒着呢。四喜说到这儿,眼泪又流了出来。

麦花又说:别想地了,想活命吧。

这时,钱掌柜在院里就喊上了:麦花,咋还不回来,跟那个男人磨叽啥,俺可不想要个野种。

麦花弯了腰,把那半袋粮食放在四喜的肩上。四喜用那双残臂把口袋扶正,仍低着头说:那俺就走了。

麦花望着四喜的背影一点点消失。

钱掌柜心情急迫而又痛苦,他急迫地想生儿子,痛苦的是,麦花在这儿多停留一天,他就要为养活麦花一家多笔开销。

钱掌柜便为自己配了药,烟熏火燎地熬,吱溜吱溜地喝下去,夜里便在麦花身上劳作着,直到气喘着躺在炕上。

四喜下次来的时候,果然带来了黑土和秋山。她先把秋山抱在怀里,秋山早就断奶了,已经长出几颗牙了,虽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却好。麦花放下心来,又看了眼黑土,腾出一只手,蹲下身把黑土拉过来,黑土就说:娘,是俺自己走来的。

麦花说:黑土,好孩子,在家里要听话。

黑土又说:娘,俺听话,你啥时回家?

一句话,让麦花流出了眼泪。

她亲了黑土又亲了秋山,这都是她的心头肉哇。

直到四喜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回。

钱掌柜的功夫没有白费,终于让麦花的肚子有了动静。一连两月,麦花没有来经事,他亲自给麦花号了脉,确信麦花真的怀上时,老掌柜笑了。从此,他搬了出去。麦花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四喜又来的时候,也看出了麦花的变化,这种苦等终于有了希望。他笑着冲麦花说:麦花,等你明年回去了,俺又能种地了。

黑土在一旁说:娘,俺四喜叔可能了,他啥都能干,不比有手的人差。

麦花看见了四喜那双磨得发亮的断臂。

四喜笑着说:俺以为这辈子废了呢,其实没啥。

四喜终于走出了阴影,她从心里为四喜为这个家高兴。

黑土又说:俺爹让你担心身子,他说他想你。

麦花伸出手把黑土的头摸了,黑土一天天长大了,她看着高兴。她想,总有一天,黑土一定能长成大奎那样的男人。

秋山都会喊娘了。每次分手的时候,秋山趴在四喜的肩头上,望着她娘、娘地叫。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渐渐地,麦花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了,明年夏天,就该出生了。满月后,她就该离开钱家,回到山东屯了,她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一想到肚里的孩子,她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下去。仿佛,她已经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声又一声喊她娘了。

她泪眼蒙眬着,望着四喜、黑土还有秋山一点点地远去,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凝在她的视线里。

麦花又感到了胎动,她双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向钱家走去。